鎮原鬼是個什麼鬼？

祁鎮平

但凡提起鎮原人，平慶地區有個專用名詞：鎮原鬼。如果這個鬼恰巧在某事中表現出一點小智慧，那就更加的“鬼”。

自我懵懂記事，時常在長輩們的聚酒聊天中，聽聞他們關於“鬼”的揶揄：

“張三，喝咧點貓尿，編屁撂謊滴，我把你個鎮原鬼……”

“起起起，看你個贊板子勁，你才是個鎮原鬼。”

待步入社會，只要說到籍貫，抑或涉及吃虧佔便宜之事，朋友、同事便略帶貶損又兼褒揚地調侃：“哈用說嗎？乃奏是個鎮原鬼木。”

我生在平涼，長在平涼，但靈魂之根卻永遠在鎮原。自第一次聽到這暗含貶義的稱謂，我就好生奇怪，鎮原鬼，究竟是個什麼鬼？

學生時代，每次隨父親回老家，一進村子，鬼們看見父親，就老遠地搭聲：“他六大，你回嘍。”隨即走近，遞上一根菸，噓寒問暖。

不多時，老老少少的鬼們便登窯拜訪。

“兄弟，大半年麼見，你咋que咧（瘦了）？你要把身體經管好尼。”有鬼伸出皴裂的雙手，緊緊拉住父親，黝黑透紅的臉上，露出粗糙淳樸的笑。

“你個瓜慫，斜抽馬跨地楞哈組撒著尼？快進來見你六爺。”窯外擰瓷著走進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臉蛋彤紅，眼珠黑亮。男孩在當地磕三個響頭，端起酒壺，侷促上前，一邊添酒一邊怯怯地說：“六爺，我給你看個酒。”

飯罷，前來問候的鬼們，多半會詢診問藥。有久治不愈的，有偶感風寒的。總之，六爺回來這天，很多鬼忽然發現自己病了。

等鬼走完，我向家人抱怨“幹指頭蘸鹽尼，連個診斷費都不給。”父親正色道：“鄉里鄉親的，要撒診斷費？再說，那個娃娃都給你磕頭咧，他爸還叫你吃拉魂面呢。”

“割咧糜子叫巧（鳥）尼，領空頭人情呢。”我嘟嘟囔囔，“咱們初五就走呢，誰能等到初七？”

後來，我參加了工作。回到老家，遇有婚喪嫁娶之事，父親便遣我前往。走過了屯子孟壩、太平臨涇，我驚奇地發現，這鎮原鬼大大地狡猾。

首先，不管識字不識字，鬼們都愛以“家中無字畫，不算鎮原人”自詡。無論是農民還是公務人員，家中正窯或客廳裡，都掛中堂或四扇屏，全為手工寫繪，絕無印刷品。只要聽聞某某書畫名家來鎮原，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購得一副或幾幅字畫。據說建華廠有位龔姓書法家，在平涼只有圈內人士知曉，作品多以贈送為主。某年受邀前來，求字者絡繹不絕。在鎮原書協，他整整寫了一個星期。

其次，吃飯窮講究特別多。入席安坐，長輩不動筷子，其他人不敢有絲毫造次。只有長輩拿起筷子，象徵性地夾上一點，說：“照吃——（這吃）”，其他人方你謙我讓地舉箸動筷。每道菜必須用尺五見方的木製托盤端著，才可上席。即使有人要一個饅頭，也得放在碟子裡，再把碟子放於托盤內端出。如果哪個半吊子直接端著碟子進來，長輩多會暗暗訓斥：“少教滴很。”少教，缺少教養之意，是相當嚴厲的批評。

第三，喪葬禮儀，更是繁蕪。不說“金雞玉兔銀項圈，鴨子浮水在中間”，單單一個“跪”字，就能把人皮騰咧（難受、不舒服）。有客外來，孝子村口跪迎、院門跪迎、喪窯跪迎；跪迎禮賓、跪送禮賓；跪迎大客（貴客），跪送大客……凡大客在座，上第一回菜時，孝子必席前磕頭，再將飯菜呈上，謂之跪菜叩頭。獻飯之時，孝子們排成一行，面向靈堂，跪地祭奠。十幾道飯菜，經每個孝子雙手，由頭頂傳過。半小時之內，所有孝子，全跪在當院。十拜、三跪九叩等，更是不可少的禮儀。

最最讓我吃驚的，是逝者的弟兄、兒子、孫子所寫之祭文。祭文不長，七八百字而已。或頌揚逝者養育之恩，或懷念其嘉言懿行。關鍵是，所有祭文均為四六句。對仗工整，聲律鏗鏘，這在大平涼很罕見。

再後來，我也結識了許多鎮原鬼。他們少有“老鄉見老鄉，趕快搭一幫”的願望。更不會打上八杆子，和你結成轉轉親戚。同時，意氣驕驕地誇口：區上那個誰誰誰，是我娃他舅母三姑父的表侄，他跟我是一輩。有撒事你就跟我言傳，咱都是吃哈彎彎河裡水長大滴，要相互照應著。

鬼們平時各上各的班，各掙各的錢。別人買房，他也買房；別人買車，他也買車；別人玩微信，他也換手機；別人發牢騷，他也跟上打夥盛；別人打麻將，他也鬥地主。除了方言濃重，並無特別之處。

說起那方言，確實太土。一張嘴，“曹鎮原”、“那在咋尼？”、“曉湊戳我咧嗎？”、“來塊唸書！”（我們鎮原、他在哪裡？有沒有看見我？趕快唸書！）。如果有見多識廣者聽到，必定會問：“你是鎮原人？”“將將是滴。”“哦，原來是個鎮原鬼。”鎮原鬼嘿嘿一笑，繼續他的話題。

說了這麼多，鎮原鬼到底是個什麼鬼？從縣誌上看，鎮原二十萬年前既有人類活動。秦屬北地郡，漢屬安定郡，抗戰時期曾是陝甘寧邊區的一部分。東漢思想家王符、北魏宣武靈皇后、南宋太尉楊政、書法家鄧博五、剪紙大師祁秀梅等皆屬鎮原鬼。

個人認為，所謂鬼，應該是耍小聰明，怕吃虧的意思。問題是，趨利避害是人類的共性，為什麼鎮原人就背了這口鍋？地球都快變成小村莊了，怎地還有地域偏見？如果他們真的很鬼，怎麼沒見幾個幹大事滴？

後來的後來，也就是三年前。父親去世後數日，一李姓老者由其子攙扶，自老家而來。到了公墓，他輕聲啜泣：“兄弟，你咋不等等我呢？你咋不等等我呢？”點完紙，他將所帶油餅一一撕碎，撒在父親墳頭。“照吃、照吃，照是我給你炸哈滴……唉——我把你個鎮原鬼……”

他曾帶老孃來平涼看病，交錢取藥時，發現現金被偷。坐在醫院門口，娘倆想死的心都有。父親路過，聽他拉著哭腔，便駐足詢問。一搭話，竟是老鄉。父親墊付藥費，購買車票……

我隱隱記得，初中時某次回老家，有人開著拖來機來看父親。好像是還錢，還有一大包東西：紅棗、核桃、花椒、黃花菜、十來個油餅……那人好像走了一天，還邀請我們去他家站（住）幾天……

“年（他）說哈愛吃我組哈油餅，我說來平涼看年尼，這幾年腿腳不靈便，一直麼來。夜來個（昨天）我心慌滴，咋就想這個歲兄弟咧。一打問……唉……噹噹不合適咧，噹噹不合適咧……”

“三岔離城70多公里呢，你年齡大了，身體也不方便……”

“娃娃，古人說咧，點滴之恩，要拿泉水報答尼。三十年前的一百塊，可值錢著尼。說哈滴油餅子，咱得落實咧。不要看我快八十歲滴人咧，仁義禮智信，老漢我懂。”

啊吆，又是一個鎮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