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 那臺馬蹄牌收音機

上世紀80年代,多少個冬日的早晨,我裹在溫暖的被窩裡,收聽著一檔叫做《電影錄音剪輯》的節目,太陽透過木格窗欞投射在土屋褶皺的牆壁上,灰塵在陽光中輕快舞蹈,煮熟的地瓜香氣隱約從母親忙碌著的廚房裡傳過來,我用聆聽的方式感知著這個世界的脈動,維持著與經典或時尚的單線聯繫。

鄉村是封閉的,沒有電視,沒有報紙,甚至除了小學課本,也沒有別的書籍。唯有那些在天空裡自由遊蕩的無線電波,僅僅依靠一臺半導體設備,便能轉化成千萬種曼妙婉約的聲音,讓人想象外面世界的樣子,讓人穿越古今的界限,讓人產生感動、充滿憤怒,或者是充滿期待,那是隻有“遠方”才能給人的美麗誘惑。

每天下午放學後,夕陽慢慢接近西方的天際線,原野上升騰著薄薄的水汽,那是天地間的生命在呼吸。我則無心於這裡的田園之美,而是匆匆奔回三里外的家中,第一時間打開收音機,收聽劉蘭芳那抑揚頓挫、繪聲繪色的講述。我總奇怪天門陣為什麼總是說破而不破,也想知道八大錘到底怎樣鬧的朱仙鎮……昨天的那句“欲知後事如何,咱們明天接著說”是最讓人痴迷的等待,日常枯燥機械的生活,因為收音機的存在,因為這些等待,也就變得曲折豐富、跌宕多彩。等待有時會把時間拉得很長,比如六點半才會開始的評書連播,就讓六點二十五到六點半這五分鐘變得無聊難耐,為了逃避這惱人的等待,我乾脆騎著自行車,從家裡出發上大街,繞過奶奶家前面的那條小路再騎回來,時間剛剛好。

當然,鄉村的主旋律,遠不是等待一個評書節目的開始那麼簡單,即使是七八歲的少年,也要在一年四季的耕耘、播種、培育、收穫中充當一個不可或缺的伴奏音符,就如范成大所謂“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所以,在我的少年時代,在人們對土地還懷有深深感情的年代裡,似乎總有永遠幹不完的農活在等著我去做,割草、澆灌、刨地、拾棉花。如果沒有那臺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馬蹄牌收音機,我不知道這樣的勞作會讓人變得多麼枯燥無聊、難以忍受。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把笨重的收音機抱在懷裡,帶它到我要去的地方,即使是拾棉花這樣需要一壟壟不停往前走著乾的活計,我也會搶先把收音機放在十多米之外的前面,然後折回幹活,等走到它身邊的時候,再往前放一放,如此循環往復,從不厭煩。上世紀90年代到來的時候,收音機體型變小,電池也換成了更小的五號電池,它就更成了我須臾不離的一個寶貝,褲兜裡一放,或者紮起上衣往懷裡一扔,手腳不受任何拘束,我感激科技進步帶來的聆聽自由。

那時的收音機,很容易讓我想起現在的微信,除了不能雙向互動之外,收音機也曾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我的表達,安排了我生命的內在節奏。我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音機,每晚睡覺之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關上收音機,一天裡的潮起潮落、起承轉合便都融合進男男女女、輕重緩急的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裡。幾年的時間,從《電影錄音剪輯》中,我“看”了眾多諸如 《葉塞尼亞》《佐羅》《東方快車上的謀殺案》《茜茜公主》《羅馬假日》《魂斷藍橋》《鐵面人》等外國經典電影,還從《閱讀與欣賞》欄目裡背下了白居易的《觀刈麥》、賀鑄的《鷓鴣天》、崔顥的《黃鶴樓》等詩詞名句,聽了無數遍《小喇叭》裡孫敬修講的《西遊記》的故事……每處關於影片、詩詞的記憶中,都回蕩著邱嶽峰、童自榮、喬榛、丁建華、夏青、雅坤、方明等人磁性十足卻又特色鮮明的聲音。收音機,在低調的形態裡,蘊藏著奢華的內涵,那些聲音給一個少年呈現了多姿多彩的文化盛宴,讓整個世界都在人的內心緩緩流動。

隨著科技的發展,今天電視、電腦、手機已經深入人們生活的角角落落,文字、聲音、畫面鋪天蓋地,我們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只是在夜色漸濃、萬籟俱寂的時候,會突然想起曾經那些年聽收音機的日子,想起我們與改革開放共奮進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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