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教育裡,最重要的一本書就是《四書》(約公元前400年),《四書》之一的《大學》裡這樣說,一個人教育的出發點是“格物”和“致知”。就是說,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用這個名詞描寫現代學術發展是再適當也沒有了。現代學術的基礎就是實地的探察,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實驗。
但是傳統的中國教育並不重視真正的格物和致知。這可能是因為傳統教育的目的並不是尋求新知識,而是適應一個固定的社會制度。《大學》本身就說,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達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的田地,從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為這樣,格物致知真正的意義被埋沒了。
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理學家王陽明(1472—1528),他的思想可以代表傳統儒家對實驗的態度。有一天王陽明要依照《大學》的指示,先從“格物”做起。他決定要“格”院子裡的竹子。於是他搬了一條凳子坐在院子裡,面對著竹子硬想了七天,結果因為頭痛而宣告失敗。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誤認為探討自己。
王陽明的觀點,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裡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儒家傳統的看法認為天下有不變的真理,而這真理是“聖人”從內心領悟的。聖人知道真理以後,就傳給一般人。所以經書上的道理是可“推之於四海,傳之於萬世”的。這種觀點,經驗告訴我們,是不能適用於現在的世界的。
我是研究科學的人,所以先讓我談談實驗精神在科學上的重要性。
科學進展的歷史告訴我們,新的知識只能通過實地實驗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檢討,或哲理的清談就可以求到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觀察,而是積極的、有計劃的探測。比如,我們要知道竹子的性質,就要特別栽種竹樹,以研究它生長的過程,要把葉子切下來拿到顯微鏡下去觀察,絕不是袖手旁觀就可以得到知識的。
實驗的過程不是毫無選擇的測量,它需要有小心具體的計劃。特別重要的,是要有一個適當的目標,以作為整個探索過程的嚮導。至於這目標怎樣選定,就要靠實驗者的判斷力和靈感。一個成功的實驗需要的是眼光、勇氣和毅力。
由此我們可以瞭解,為什麼基本知識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們也可以瞭解,為什麼歷史上學術的進展只靠很少數的人關鍵性的發現。
在今天,王陽明的思想還在繼續地支配著一些中國讀書人的頭腦。因為這個文化背景,中國學生大都偏向於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抽象的思維而不願動手。中國學生往往念功課成績很好,考試都得近一百分,但是面臨著需要出主意的研究工作時,就常常不知所措了。
在這方面,我有個人的經驗為證。我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到美國進大學念物理的時候,起先以為只要很“用功”,什麼都遵照老師的指導,就可以一帆風順了,但是事實並不這樣。一開始做研究便馬上發現不能光靠教師,需要自己做主張、出主意。當時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當時的唯一辦法,以埋頭讀書應付一切——對於實際的需要毫無幫助。
我覺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的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學術中不可缺少,而是在應付今天的世界環境也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的教育裡,我們需要培養實驗的精神。就是說,不管研究科學,研究人文學,或者在個人行動上,我們都要保留一個懷疑求真的態度,要靠實踐來發現事物的真相。現在世界和社會的環境變化得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我們不能盲目地接受過去認為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學術權威”的指示。我們要自己有判斷力。在環境激變的今天,我們應該重新體會到幾千年前經書裡說的格物致知真正的意義。這意義有兩方面:第一,尋求真理的唯一途徑是對事物客觀的探索。第二,探索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袖手旁觀,而是有想象力有計劃的探索。希望我們這一代對於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認識和實用,使得實驗精神真正地變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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