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 郭襄:四十那年,峨眉山巔

郭襄:四十那年,峨眉山巔

回顧金庸群釵譜,我亦覺得襄兒絕對是金大俠心中所最偏愛的那一個,再沒有一人是帶著如此多的光環而生。

一出生,郭襄既已得了父親郭靖的“仁”,得了母親黃蓉的“穎”,得了外祖母馮蘅 的“顏”,更得了外祖父黃藥師的“靈”。而回顧那段小嬰兒郭襄歷險記,雖有險,卻無災,她喝豹奶飲蜂漿,如飲母親乳汁,見仇敵遇惡人,都似尋常,此番氣度,不能說不為奇。這樣的小郭襄在與楊龍、李莫愁甚至裘千仞的幾番相處中,都不但化險為夷,讓楊龍相惜,甚至還柔軟了李莫愁冰寒冷漠的心,打破了裘千仞瘋狂剛硬的殼,度化他升起了了脫塵世的意。而此番奇遇,又使得小郭襄與幾位撫育者的命運各自交錯,得了他們各自的照拂,得了他們各自的慧根,卻某種程度上也得了他們各自的根由,亦可說小郭襄日後種種塵世凡情的苦惱,都自此埋下了伏筆。那就是楊過的“真”與“逆”,小龍女的“慧”與“獨”,李莫愁的“冷”與“情”,裘千仞的“了”與“入”。至此,郭襄一生之命運,都已寫入其中。

這樣的小郭襄,自出生可謂已經聚天地靈氣於一身。而靖蓉中年得女,又屢經艱險,方得周全養於身側。故二人對其自然寵愛有加,然,經年教訓後,又已充分吸取了郭芙教育失敗的經驗,卻不過度溺愛。因而,郭襄從出生到成長的整個過程中,可謂都是帶著滿滿的各種關愛的,正是真正的天之驕女。

郭襄:四十那年,峨眉山巔

悲悲慼慼,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不是郭襄的性格,更不是郭襄的命運。在郭襄的生命底色裡,寫滿了對愛的信任,對生命的熱情,對人的赤誠,這才是我覺得她遊歷半世,終生未嫁,中年了悟,開宗立派的根本。

一直覺得,相比於《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始終有種陰冷而壓抑的氣息徘徊在整個故事的上空。直至十六年後,長至少女的郭襄再次出場,方才一掃陰霾,雲開夜明,霽月光風。這樣的小女兒如一縷春日裡的風,清新而溫暖,沁涼又甘醇,叫人如何不愛?然而,她偏偏遇到了楊過,人非木石,豈能無情,何況是如同春天般的少女,遇到了夢中的英雄?這是她的劫,也是她的緣。

是夜,華山之巔,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楊龍攜手並肩而去,郭襄雙眼朦朧,淚珠滾燙。當年讀至此處,雖是少年難懂愁滋味,卻心下也不禁五味雜陳。武俠愛情的世界,自此不再圓滿。有一絲悵然,一絲恍然,一絲瞭然,在幼嫩的心中升起。原來,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卻也並不一定能得到所愛之人的愛,更何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更是奢願了。而這個得不到,卻偏偏沒有怨也沒有恨,沒有薄情也沒有寡義,只是陰錯陽差,命運交會里不得不面對的塵世無常中的最常見。原來,哪怕生為天之驕女,亦有無奈之時。

可郭襄,不是陸無雙,不是程英,更不是公孫綠萼。一見楊過誤終身,不如不遇傾城色,從來不是小東邪的戲碼。風陵渡口相遇的剎那心動,三枚金針的情愫暗湧,十六歲生辰日的煙花絢爛,黑沼遇靈狐的攜手進退,絕情谷縱身一躍剎那相偎的溫暖,是郭襄抹不去的回憶。然而,小東邪的心,如同水晶,晶瑩剔透,卻不是玻璃,脆弱易碎。情深處,她最多慨嘆一下,如果自己早生了幾年楊過先遇到自己該多好。感嘆過後,她還是那個灑脫隨性的小東邪。她會笑笑地對小龍女說,楊大嫂,你真美。然後,拉著小龍女的手,一起遊山玩水。她愛楊過,人人都知道,可是,其實她也愛小龍女,人們卻並不信。他們都餵養過她,撫育過她,他們對她像是另一重意義上的父母。在郭襄的心中有兩重愛情的模式,她父母是一重,兩人是一生風雨同舟,以己身之力肩負家國命運的伉儷。顯然,這並不符合小東邪的個性,她敬仰卻不向往。而楊過與小龍女瀟灑不羈的愛情,才是她心中愛情的典範。所以,她從不曾嫉恨過小龍女,她愛他,她也愛他們,甚至,更確切的說,她是愛他們的愛情。她發自內心的願他們能美滿。

郭襄不是個喜歡編故事的人,她最可愛之處,恰恰在她的真實自然。她追尋,她遊歷,卻並不會為此自苦自憐自艾。她的愛,一生愛得大大方方,不扭捏不隱藏,卻又發乎情止乎禮,尊重別人的選擇與情感,這是她自父母處得來的教養與天生的心量。而她的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該在也還是在的。不能在一起又如何?難道不能在一起就不愛了嗎?那這愛還是愛嗎?這股子勁頭,得了李莫愁的情執,可卻又不同於李莫愁的情執。她的執著,不是為了得到,也沒有憤恨,而只是喜歡,愛,這內心的觸動沒變,那就尊重這個沒有變。這個道理在她的眼裡是如此的簡單,天經地義,遇到她的人,也都覺得這是自然。

如果為了別人眼裡的安穩幸福去改變自己的心意,如果為了迎合父母的期待,如同自己的姐姐或者弟弟一般去生活,在她恐怕才覺得那是更大的執著呢,她根本不曾那麼想過。至此,她得了楊過的叛逆不羈,隨性自在。然而,又還是不同,她多了份與世人的相容和對世間的信任,無論江湖草莽,還是販夫走卒,她都可以敞開心與人成為至交好友。可偏偏她又深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該聚處聚,該散處散,何足道也好,張君寶也罷,或那一窟鬼,或那逝去的老僧,過去的,便如過眼雲煙,這卻又得了李莫愁的冷靜果決,當斷則斷。她騎著青驢,從這座山,走到那座山,疏離卻不冷漠,熱情卻不沾染,單獨卻不孤獨。她得了小龍女靜守安寧的智慧,卻沒有落入她的孤立無援。

遇到楊過許是郭襄的情劫,可若無此一劫,驕女就只能是驕女與嬌女,世間不但會少了峨眉女俠的幾多傳奇,更不會有後來的仰天長笑,涕淚交加,了脫塵緣。所以,她得了裘千仞入世的煩惱,卻未曾真正被煩惱羈絆,她的了悟是生命路上的自然而然。至此,郭襄不但得了幾位撫育者的慧根,更超越了他們的慧根,真正走向了自己的人生。

郭襄:四十那年,峨眉山巔

有人說,郭襄一生的美好與幸福,都隨著十六歲的煙花而綻放了。我卻以為並非如此,十六歲的煙花如同序幕,打開了郭襄人生的劇本,之後的情動,追尋,遊歷,都不過是經由愛情的啟蒙而展開的一場對生命的探索之旅。

此後的二十四年裡,她經歷過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的天涯思君不能忘;也經歷了仗劍江湖的種種奇遇,有過很多生命的光芒互相交會過的朋友。然而,這並不是全部,後來,她亦經歷過襄陽城破,父母雙亡,兄弟慘死,幫派凋零,家傳武功遺失種種人間悲劇,從此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這段時間,也恰恰是金庸略去的那些年。

我不知道,金大俠選擇對此緘默是否是出於對郭襄的偏愛而不忍去寫。國破家亡,親友盡數喪命,這種打擊對任何人來說,都可謂是致命的。如果嬰兒郭襄不曾被擄走,如果少女郭襄不曾遭遇情殤,她就不會離開家獨自遊歷。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小郭襄,順利的長大,跟姐姐一樣的經由家族挑選擇一良人而嫁,那麼,此時的她未必能挑得起這幅重擔。也許,她早已隨家人戰死;也許,她會僥倖逃出,也別無它法;又也許,她會從此被激發偏執的一面而充滿報復心理?... ...一切都無法假設,世界上也沒有如果。郭襄已經是這樣的一個郭襄了,她是小東邪,她拿起了倚天劍,戴上了玄鐵指環,肩負著靖蓉二人的一半傳承再次踏上了旅途。這一次,她將無家可歸,亦要在無處可去中尋一個去處,方能不負父母的囑託。

儘管,金大俠的一支筆錯過了郭襄那最艱難的人生歷程,從少室山少女芳儀傾倒崑崙三聖,少林寺小東邪氣度感染一大一小兩僧誠心以待,直接就切換到了峨眉金頂,接著就變成了他人口中的傳說。這也讓很多人相信,郭襄的一生就是為愛情而活,甚至是為追隨楊過的腳步而活。然而,郭襄的一生卻的的確確經歷過那些慘痛的失去,那些悽苦的風雨,那些漂泊的伶仃,那些獨自堅持的磨難。那麼她的生命中,就不會只有愛情,她心心念唸的就不會只是楊過。否則,也許她會尋一處安身立命之所在相思中終老,卻不會來到峨眉山巔,開創了與武當少林幾乎齊名的一派武學傳承。

那麼,在那些無常裡,她想到了什麼?支持她的又是什麼?我想,那仍舊是她內心深處的對愛的信任,對生命的熱情以及對人的赤誠,無論經歷了什麼,她總是相信的。而經歷過這些年遊歷的打磨,她的至真至純裡,又增添了許多人性的厚度。無論是李莫愁的冷酷決斷,還是小龍女的清淨安寧,或者是楊過的瀟灑不羈,甚至裘千仞的跳脫出離,都成了此刻幫助郭襄度過難關的智慧。而此時,即使她再想著楊龍二人,再試圖去尋找他們的蹤跡,恐怕更多的也早已不再是對愛情的執著,而是對仍健在親人的思念與習慣性的情感的皈依,還有那隱藏在背後的,對那些逝去的美好年華和快樂時光的追溯。

郭襄:四十那年,峨眉山巔

也許,那是夏末的一天,她騎著那頭已經很老很老了的青驢,緩緩地來到峨眉山下。蹄聲噠噠,她的青衣也染上了些許塵土。前面是個茶攤的涼棚嗎?那就姑且在山下歇歇吧。她輕輕拍拍驢子那有些沉重疲憊的腦袋,牽著把韁繩系在樹下。小二拂去桌上的雜物,她笑著點頭坐了下來。

卻見不遠處桌旁,一個老邁的說書人,啜了口茶,捋著灰白的鬍子,張開嘴準備接著講故事了。她又笑了,想起小時候自己是特別愛聽故事的。那一次,風陵渡口就是有人說到了神鵰俠的故事啊。如今,他們卻是在哪裡呢?也許,這是自己在這世上最後的牽掛了吧。

老人的話,卻打斷了她的思緒,話說有兩條魚... ...她想,這是個魚的故事嗎?老人繼續說,它們啊生活在一條河裡,有一年大旱啊,河水都要乾了,兩條魚呢沒來得及游到別處,就困在了一個淺水窪裡,烈日曬著,窪裡的水很快就幹了,這兩條魚想活下去,就只能相互把自己嘴裡的泡沫喂到對方嘴裡,努力的熬著等待著雨水來的時候能回到河裡。人們常說相濡以沫,相濡以沫,卻不知道這樣是相濡以沫的苦啊。她似有所悟,忍不住問,後來呢?後來啊,雨水總是還會來的,兩條魚跟著雨水的沖刷拼命的游回到了河裡。那水是那麼的廣闊,它們都很開心,終於活下來了,它們遊啊遊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失去彼此的消息,驀然回頭找,才發現對方不見了。可是自己已經在這片不同的天地裡了,於是,擺擺尾巴,也就各自散了。這就是相忘於江湖了。說完,老人抬頭環顧這個小小的茶攤,似笑非笑看著她,相濡以沫,還是相忘於江湖呢?

那一刻,她笑了,心中那牽扯數十載的掛礙散去,如同撥雲見日。淚又幾乎同時奪眶而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她竟到此時才領悟其真意。她起身對老人稽首行禮,牽起青驢,穩步走向了聳入雲霄的峨眉山。就是這裡了。

傍晚,峨眉山巔。青驢在側。青衫女子,倚天而立。僕僕風塵遮住了她臉上的光華,卻掩不住那依舊清澈明淨的眼。

霞蒸霞蔚,雲舒雲卷,這黃昏綻放在天邊,一如記憶中的煙花般絢爛。剎那間,匯聚;剎那間,又走遠。風雲流轉,在記憶裡層層疊疊的重合又蔓延。煙花化作雲霞再次開放,霞光又終成雲煙嫋嫋散去。一樣的璀璨,又一樣的消散。

暮色將至。可是,它們真的是一樣的嗎?她問。

她眺望天邊,又凝眸眼前。這霧靄,這山嵐,這層巒疊嶂,這滴翠流芳,是否已經歷過了千百年?而千百年前,是否也有人靜立於此?那人的目之所及,會不一樣嗎?她又問。

這世間,什麼在變,什麼又不曾改變?

相濡以沫如何? 相忘於江湖又如何?

她,輕笑,拂袖轉身,已是女冠束髮,隱隱有莊嚴之態。也許是片刻,也許是許久,那身影終於飄然隱入了峨眉蒼茫的暮色中。情花在烈火中焚燬,龍女花開遍了山崖,那段故事屬於他和她,已經結束。

四十那年,峨眉山巔。歷經風霜的生命如同紅葉,卻正散發著屬於自己的一季芳華。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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