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我的夢中,常有一條眉州路。

眉州路在大楊浦的南部。從楊樹浦路開始,一直到長陽路。眉州路已經有106年的歷史了。當這條路開建、取名叫客拉契路之時,上海滬寧車站爆發了震驚全國的“刺殺宋教仁”案。

如今,滬寧車站早已成為歷史,而眉州路,依舊默默存在。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1985年到1987年,我住在眉州路130弄61號。這裡,是新中國成立後,奶奶帶著6個子女從湖南瀏陽來到上海的棲身之處。

如今,這個區域,正處於動遷階段,馬路上滿是“和諧靠大家”的橫幅,居民們在尋常巷陌熱烈討論,獎勵、補償、簽約等字眼不時冒出。

“大中國”飯店沒了。天真照相館沒了。寧國路拉直通往楊樹浦路了。杭州路變單行道了,馬路菜場早就沒有了。楊樹浦路上那麼多“萬人大廠”,如今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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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路上的雅俗燒烤,臨青路上的“紅霞”服裝店,長陽路上的22路電車,松潘路菜場,還有“東宮”,別來無恙?

前幾個月,我回了一次眉州路,回到30多年前的老地方。我驚訝於天空的低矮、弄堂的狹窄、架空線的繁亂、房屋的破舊,以及光線的黯淡。你抬起頭來,可以看到厚重的橋身。

至於車水馬龍,距離此地,是咫尺,也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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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我記憶中的眉州路,完全不一樣。

我住在這裡時,棚戶區雖然擁擠,天空卻似乎格外明亮;我們在弄堂裡奔跑、追逐,從來不覺得道路狹窄。彼時,眉州路滿是煙火氣。腳下,是一片素淨。人們走在眉州路上,臉上洋溢著的,是憨厚的笑容。

眉州路弄堂的彎彎曲曲,似乎就是人生的曲線。有的時候,一路直達,未必是好事。有一些盤旋,有一些起伏,或許更能收穫人生的況味。

動遷過後,眉州路棚戶區,終將成為廢墟,又將迅速告別廢墟。城市的更新和歷史細節的雕琢,是一個遠遠超出社會學範疇的深遠命題。

1

奶奶帶著6個子女,住進眉州路130弄61號時,這裡只是一間10平方米的小房。後來慢慢的,加蓋了廚房間和閣樓。最多時,61號住過7個人,包括父親在內的幾個兄弟姐妹,每個人只能打地鋪,在水泥地上按各自方向,蜷縮著睡。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多年。晏家門的子女一個接一個搬出老宅時,最大的感受是——可以伸直腿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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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進奶奶家時,情況好一些了,只有4個人。奶奶睡臥室的床,大伯伯夫妻睡閣樓,我在臥室裡用木板搭一張床。有時,瀏陽老家來人,那就在廚房間再搭一張木板床。

一個夏天下來,木板床邊的白牆上,總是留下一塊又一塊暗紅的痕跡——那是被拍死的蚊子肚子裡的血,也就是我的血。

對一個8歲的孩子而言,嗆辣的湖南菜,也是必須經歷的事情。奶奶家的鍋子,常年炒湖南菜,哪怕不放辣椒,炒出的菜都是辣味十足。記得第一次在奶奶家吃飯,我越吃越辣,越辣越吃。吃完飯後,竟然辣得在床上打滾。無奈之下,奶奶拉我到戶外,把自來水龍頭的鎖打開,放水讓我衝舌頭。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我對得起基因中那些湖南瀏陽的因子。不出一個月,我已經一口辣椒炒臘肉、一口飯地狼吞虎嚥了。當然,吃肉的時間,還是不太多。早飯,我們吃的是泡飯,就著腐乳。沒有腐乳了,奶奶就在調羹裡放四五粒鹽津棗。鹽津棗也沒了,那就一小勺糖。每個月總有一兩天,早餐的桌子上,會有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油條,蘸醬油下泡飯,那就是充滿喜悅的一個眉州路的早晨了。

午飯、晚飯,很多時候會吃一道“肉末豆腐”。這道菜的主角,既不是肉,也不是豆腐,而是湖南豆豉和剁辣椒。假如餐桌上有這道菜,我可以一碗飯下肚,不吃別的菜。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一直到小學畢業,我沒有喝過牛奶。

茄子快要落市時,奶奶總是會買上幾十斤。茄子整個洗淨後,在沸水中燙一下,隨後將變軟的茄子撈出,在表面劃上十幾道口子,根據口味加醬油、鹽、糖等,放在太陽底下曬乾。大概一兩週後,家裡就有茄子幹吃了。

這是我小時候唯一的零食。茄子幹很有嚼勁,不鹹不淡,不甜不苦,一小根,可以吃上半天。

很久之後,我第一次次吃到泡泡糖,那種甜味讓我暈眩。雖然大人一再說:“嚼好了吐掉,吐掉。”我還是悄悄地把泡泡糖嚥了下去。

甜,真甜!

2

眉州路的一天,從生煤球爐開始。這一般都是奶奶的職責,但我從8歲就會了,有時也能“替補”。

生煤球爐,要先把隔夜的煤灰掏出來。然後用火柴點燃報紙,再引燃木屑。火勢有了模樣,就一邊用扇子扇,一邊加入柴爿。那扇子是破舊的蒲扇,早就裂開了無數道口子。那柴爿是事先片開的,片後放在屋內。如果沾了水,那就是濃煙滾滾。

一切就緒,就需要用到火鉗。火鉗炳很長,如果煤球太小,那就不好夾。我那時嫌麻煩,會用手拿起煤球,瞄準爐膛,把煤球一個個丟進去。隨後,就用破蒲扇扇個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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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煤球爐,千萬不能在下風口。否則,濃煙夾雜著煤灰,真正讓你灰頭土臉,咳嗽流淚。一直到煤球燃燒,煙霧散盡,煤球呈現暗紅色,那麼,基本上就大功告成。

以後,有了煤餅。煤餅圓圓的,上面有9個孔洞。煤餅比煤球更耐燒,放上一個,燒通紅了,就再壓上一個。奶奶家的煤球爐,一般能放5個煤餅。這一爐子火,夠一家人用的了。

早晨說完了,再說夜晚。

一個眉州路的夜晚,基本上是吃好晚飯,稍微看一會兒電視,就準備睡覺了。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我在眉州路小學上學,從來不把作業拿回家做。奶奶家就是一張餐桌,做作業的話,會影響家人吃晚飯。那個時候小學的作業,也確實不多,學校裡都能做完,而且我全都會做。

在小學,我們一開始學的就是語文、數學,英語是作為“興趣課”,不計期中期末考成績的。我算是一個學霸了,從一年級到三年級,語文和數學的每一次測驗、考試,從來都是100分。我回到奶奶家,一般也總是說,這次又考了“雙百”。小學四年級,我轉學到建設附小,第一次考試考了年級第14名,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在眉州路,我大概是晚上9點睡覺的。那個時候的人們,看好《新聞聯播》差不多就準備睡覺了,我還算晚的。睡前的固定節目,是由奶奶幫我抓背。一邊抓背,奶奶還一邊用湖南話,唱一首童謠,歌詞是——

抓背,抓背,

抓榮華富貴,

抓得半天,

抓得一隻狗背!

3

眉州路的弄堂裡,從來不缺少鬧猛。

斜對過的人家,有兩個兒子,雙胞胎。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兄弟倆應該是讀小學六年級了。這戶人家時常打小孩,而且總是打老大,沒老二什麼事。有幾個晚上,老二來敲門,興沖沖地說:“快來看,我爸又打老大了。”我趕緊跟著去看,算是一個愉快的夜晚。

再往東一點,是眉州路130弄裡的“老闆”了。這家姓什麼,已經忘了。但他家吃晚飯時,小孩子喜歡扒拉點菜,捧著碗蹲在弄堂邊上吃。幾乎每一次,我都能看到碗裡的各種肉。醬油肉、紅燒肉、走油肉……香味四溢,饞得我口水直流。據說,這家的戶主,在楊浦發電廠工作。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隔開100米,是幹部家。奶奶說到這戶人家,總是帶著尊重的口氣。這家的戶主,在“楊百”工作,是個“組長”。雖然認識“組長”,買東西也不能便宜。但去這家串門,常有些“小道消息”。“明朝來買熱水瓶,這一批質量蠻好的。”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正對過鄰居。這戶人家是做生意的,一度在弄堂裡很風光。只不過,夫妻倆常吵架。每一次吵完,老婆就上樓生悶氣,老公就在樓下喝悶酒。不止一次,鄰居們從窗戶裡看到,老公醉倒在地,不省人事,就在樓外呼喊。老婆倒也不管,從樓上窗戶把家門鑰匙丟下來,讓鄰居自己開門去看。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眉州路130弄,是沒有任何隱私可言的。哪家吵架了,吵的是什麼內容,夫妻倆動手了,全部都是“現場直播”。有一次,一戶人家夫妻吵架了,丈夫衝動之下,一拳把玻璃砸碎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賣玻璃的上門了:“聽說你家玻璃碎了,要配玻璃嗎?”

有一年的3月底,我突然迷迷糊糊,連續幾天病倒在床。那個時候,是沒有“上醫院看病”的概念的。奶奶一看,說:“不好,秋娃子掉魂了。”她說,在湖南瀏陽老家,這樣的情況很多。不少小孩子夜裡在外走了一圈,路過墳地,第二天就會迷迷糊糊。

奶奶應對的方法,是清明節那天,到巷子口去幫我“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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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蠻冷的,我躺在床上,耳朵裡卻傳來奶奶一聲又一聲的“秋娃子,回來啊”的呼喚聲。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早上醒來,感覺神清氣爽,下地走路有勁,好了!

從科學的角度說,這當然是封建迷信。但現在我在這篇文章中,寫下奶奶幫我抓背時唱的童謠,和奶奶幫我“叫魂”時的場景,不禁淚流滿面。

我想念我的奶奶!

4

童年的眉州路,有著很多的樂趣。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松潘路菜場,在上海灘鼎鼎有名。那個年代,人們生活貧困,每天天不亮,松潘路菜場裡就擠滿了買菜的人。

逢年過節,買菜前一夜,就是興奮的一夜。一般來說,我們總是凌晨一兩點起床,打著手電筒,從弄堂裡穿出,到松潘路菜場排隊。奶奶家認識一個在松潘路菜場的工作人員。買到的帶魚寬,買到的肉肥。早上5、6點,買到大肥肉回家,在左鄰右舍的羨慕眼神中熬豬油,大家得到了極大的快樂。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寧國路486號,是楊浦區少年宮。當年,只有成績好的同學,可以到少年宮裡去參加學習班。每一次走進少年宮,我的胸膛總是挺得很高。少年宮邊上,有一個打長途電話、發電報的地方。奶奶和老家人聯繫,常來這裡發電報。我很小就琢磨,如何用最短的字,表達最豐富的意思,所以現在吃文字飯,倒也不意外。

寧國路上,還曾有紡二醫院。邊上有橡膠廠,還有一個楊浦游泳池。游泳池我只去過一次,應該是二年級的時候。遊一小時,要花5分錢還是8分錢。因為怕超時,提早出水。坐在門口,等游泳教練來滴眼藥水。

那是我第一次滴眼藥水。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杭州路,是我和小夥伴們,經常飛奔的地方。杭州路、寧國路、松潘路交叉的路口,曾堆過一些建築材料。本來,這裡是杭州路一小的學生上下翻飛的天地。我們眉州路小學的學生過去,立刻“接管”。我們喜歡從一塊石板上,跳到另一塊石板上,甚至彼此展開追逐,在那種捆成一捆的鋼筋上,也要嘗試“飛簷走壁”。現在想想,真的是太危險了。

自然了,還有平涼路上的“楊百”和“東宮”。

“東宮”,這是大楊浦的暗號。我去“東宮”,要從杭州路,穿過那條專門有人約架的三星路,然後一個右拐彎。讀三年級時,就有弄堂裡的孩子帶我去“東宮”。等轉學到上海市建設附小,那就去得更多了。

我常常揹著書包到“東宮”,看電影,套圈子、哈哈鏡、猜燈謎。乒乓房和桌球房都有高手“守擂”,雖然從來沒有“攻擂”成功過,卻也樂此不疲。溜冰場只去過一兩次,因肢體笨拙,也就算了。遊藝室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迷戀於方寸屏幕之間,常忘了回家吃飯。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少不經事,此時回憶,倒也很有意思。“東宮”,是我揮霍時間的地方。而且,揮霍得不後悔。

暗號,東宮。

座標,青春。

5

許多看過我文章的人,常以為我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我今年40歲出頭,無論如何,談不上老。

但是,每當我整理心情,寫“魔都私家地理”的時候,筆觸就不知不覺地老成。

和同齡人相比,我當然算經歷得多。這要感謝我的祖輩、父輩,給了我愉快而多變的生活環境,也要感謝自己從事的職業和工作的單位,讓我不斷接觸新的事物,新的人。

在現實生活中,我追求一切的流行,而一落到文字上,我就寧願做一個安靜的回憶者。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6、7年前,我到上海一處舊區改造基地採訪,去時正是飯點,而一戶居民家中,夫妻吵架。原來液化氣瓶空了,燒不了菜了,妻子責怪丈夫不早點換瓶子。夫妻倆越吵越兇,甚至吵到屋外。我上前勸架,“不要吵了。把那個瓶子用力晃幾下,就能繼續用了,起碼燒一頓沒問題的。”

夫妻倆照做了,果然可以。周圍人看我的眼神,頗為驚訝——這個小夥子怎麼懂這些,難道是液化氣公司的?我笑笑。這種貧苦生活的“小技巧”,眉州路還教了我很多。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眉州路將來是什麼樣的?我說不清楚。在上海近萬條馬路中,眉州路是毫不起眼的存在。

我只知道,對棚戶區長大的孩子來說,眉州路是一個搖籃——

那個時候,你面臨的一切事情,都需要靠自己解決;

那個時候,你兜裡沒有半毛錢,從不會為過多的慾望而煩惱;

那個時候,你背上書包,就有一種期待感,你知道自己在為改變命運而讀書;


經過大楊浦這一條馬路,我遇見了棚戶區裡的童年


那個時候,你在舊書攤把金庸丟在一旁,卻拿起古龍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那個時候,你未必知道生活的壓力,卻肯定清楚,不好好讀書,就會一輩子住在棚戶區裡;

那個時候,童年很野,也很燦爛。


圖片來源:吳建斌攝影作品 東籬煮酒話春秋 上海去哪兒吃 第一推 新華社 豆果美食 上海老船長的新浪博客 新民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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