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0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一、

長福宮燈火璀璨,忽來一陣嘈雜嬉笑,料想是壽宴上太后老生常談,又提了良王東彤的終身大事。

意闌珊遠遠望著,倒想知道這一次那人還能如何推託。

她不信他不知道,這已是最後的試探。

亥時席散,意闌珊負手於一隅靜候,月亮冷冰冰掛在樹梢,不多時身後響起分花拂柳的動靜。

她回頭,幾乎是視線相觸瞬間便見東彤駐足。

“本王道是誰。意統領夜值辛苦。”

他風流成性的笑意沒有破綻,意闌珊只隔空擲出那私相授受的手帕:“良王殿下,我助你返京,不是讓你回來跟陛下搶女人的。”

卻原來,意闌珊身後還立著個驚魂不定的宮裝女子。她被點了穴口不能言,眼波瀲灩,惹人愛憐。

容妃曲殷殷。

物證人證都齊了,難為良王還能泰然自若。

“當年離京前本王與殷殷是兩情相悅,若不是誤傳本王死了,她根本不會入宮為妃,”他眉梢一挑,“意統領心中儲了皇兄多年,而本王設法讓你的敵手出局,豈非兩全其美?”

“終令你兄弟離間,當真紅顏禍水。”

東彤笑她:“意統領自己又何嘗不是紅顏……”

但很快東彤便笑不出來了。

意闌珊身著暗紫團花官袍,手上常年覆著一雙銀絲軟甲,令她看上去詭譎又危險。

此時,正自那雙手催出極寒,彷彿只需她廣袖翩飛,所及處萬物凋零,包括如花似玉的容妃。

皇帝曾賜恩典,獨許她先斬後奏。

“意闌珊!”東彤一把抓住她,顧不上掌間粗糲的殺氣,咬牙低道,“皇位和天下都已是皇兄的了,總不能就連我心愛的女子,也要一併奪去——”

她瞳中倒映東彤亂了分寸的眉眼,他唇舌幾度輕囁,到底沒有再說,唯眸間哀痛如長夜寒星,亮得瘮人。

她拂開他的禁錮,撣了撣衣袖:“她如何能活得安穩長久,她自己應知曉,良王殿下更不該糊塗——與她將話說清楚,今夜過後,這念想就絕了吧。”

意闌珊最終親自去迎了夜遊的聖駕。

今上是位溫文儒雅的仁帝,年紀輕輕卻威儀穩重,只在提及家事時才有這般哭笑不得的表情。

“良王真讓朕這個當皇兄的不省心,這不,又哄得太后擱置他的婚事。”東寧折來一枝水粉色的月季,問,“闌珊,你說他是為了哪個求而不得的女子?”

今夜容妃穿的,便是水粉。

意闌珊不動聲色:“回陛下,末將不知。”

“哦?這宮闈內外,竟還有英明神武的意大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頭:“蓋因末將俱不關心。”

皇帝聽罷,唇角噙上一抹淺笑,這回,沒再追問。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二、

先皇一生只得東寧、東彤兩位皇兒,雖非一母所出,但自幼親密勝過雙生子。

這份情誼在皇家無疑是極難得的,尤其在東寧被封太子後也未改變,而後,東宮按慣例得了影衛。

那便是七年前的意闌珊了。

立儲同年隆冬,狂雪覆了整個兆京,兩位皇子結伴溜去別院泡溫泉,月下煮酒好不逍遙,不知怎的就驚了冬眠的野熊來覓食。

迫在眉睫之際意闌珊現身擊斃兇獸,一雙銀掌輝同日月,險些閃壞彤皇子的眼。

“卑職有罪,讓殿下受驚了。”

那時她單膝跪於池邊,以拳觸地向東寧行禮。而東彤呆立在乳色泉湯中,將意闌珊來回打量,半晌護住春光鑽回水裡:“這影衛怎麼是個女子!”

意闌珊覺得這位皇子實在表裡不一。

平日端得風流,輪到旁人看他,竟這樣吝嗇?

剛這麼想,看了半天好戲的太子終於笑出聲來。

“阿彤,她跟了我們足有大半年,就寢用膳沐浴如廁,從來寸步不離,遑論這副模樣,只怕就連你屁股上那顆紅痣……”

東彤憋紅了臉:“你見過了?”

“在右邊。”

“閉嘴啊——”

彤皇子羞憤交加的悲號直上雲霄,其聲之哀,不忍相聞。

自那後便百般刁難意闌珊。

細算起來,意闌珊虛長兩位皇子半歲,加上自幼習武,無論心智還是身手都稍勝一籌,故此所有捉弄到最後,無非是東彤碰一鼻子灰,意闌珊仍舊古井無波,東宮太子就憂傷地在二人對戰錄上輕畫下一個叉。

寒暑幾度,冬去春來,叉叉攢下九九八十一道,堅韌不拔的彤皇子也終成正果——他到底勝了意闌珊一次,哈!

這一年,意闌珊十七歲,而兩位皇子也到了適婚年紀。

眾多閨秀裡,皇后最中意曲相家的小孫女,宮人私下議論說她遲早會是皇家媳婦,不管最後嫁給哪位皇子。

對於流言,東寧從來笑而不語,偏東彤愛在意闌珊面前抒發情愫,說他覺得曲家小丫頭極是可人貼心,還說他將來的王妃,就得找這樣的。

然後眼巴巴地望她:“你覺得呢?”

意闌珊附議:“我也這麼覺得。”

東彤一愣:“什麼?”

“覺得曲小姐跟你,是再般配不過。”

這下東彤的臉全黑了:“意闌珊,你有膽再說上一遍!”

不等她再說,彤皇子拂袖而去,乃至後幾日都閉門不出,再也不在她夜間練武時,騎在飛簷上奏笛,說些皇宮這麼大,他願意在哪兒吹就在哪兒吹的混話。

東寧自是不捨胞弟自虐,吩咐意闌珊拎上食盒去探視。

見她親自登門,彤皇子一掃連日陰霾,眼角眉梢都掖了得意。這時的他已高出她許多,只是少年心性還未沉澱,天生一張玉容,笑靨似暖陽穿雲破霧。

次月上元節,東彤攛掇東寧出宮遊玩,隨行半晌的意闌珊後知後覺地發現,熙攘河岸邊,星輝燈火交映,人聲鼎沸如潮汐漲退,只剩下她和東彤了。

他今夜似是精心裝扮過,一件暗紋丹紅深衣,襯得烏髮極黑極柔,頷首垂視,眸光脈脈姿態,足以迷倒萬千春閨。

他從胸前掏出個物件,送到她眼前。

一支雕工不算精巧的玉簪。

粗粗結合彤皇子指間傷口來看,不難猜是出自誰之手。

意闌珊抬頭直直看他,直到看得他眼瞳微潮、面若桃花,才說了今夜第一句話。

“準備送給曲小姐的?”

一聲巨響,煙火在蒼穹飛綻,赫然截住東彤欲出口的傾訴,彷彿他所有熱忱也如這夜花火,絢爛一瞬後謝落成灰。

東彤收回玉簪,換上笑靨:“是啊,為她可雕了一月有餘。這不,讓你過過眼,不凡吧!”

意闌珊沒有答他,只想解釋:“那日送去吃食並非是我所做。”

他似乎並不意外:“我知道。”

“是太子殿下下令,我才會去找你的。”

“我知道。”東彤頓了頓,“你眼裡只有皇兄,你不必說,我都知道。”

然後幽幽別過頭,遠眺河面碎光流螢,再無一言。

後來意闌珊每每憶起,都覺得當日自己是說錯了話,否則東彤未必會有那些變化。

他變得沉默寡言,行蹤不定。

他開始與曲殷殷親近,甚至傳出二人已私訂終身。

他忽然請旨遠赴邊關,入營從軍,然後乾脆,杳無音信。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三、

東彤離京後,東寧曾給他寄過好些書信,均未有答覆,到後來皇帝抱恙,他身為太子需得監國,便也只能壓下。

意闌珊亦很忙碌。

始監國起東寧身邊頻發各路巧合,她重任在身,鬆懈不得,倒是東寧常輕拍她肩,反過來笑著開解。

第三年秋末,皇帝到底一病不起,皇后原本朝夕相伴、不假手於人地照顧,卻在邊關傳來東彤立下軍功的捷報後,驟然和皇帝針鋒相對。

意闌珊想不通,東寧就更無法理解,連夜冒著暴雨前往皇后殿中當說客。

當夜他和皇后談了什麼,門外的夜闌珊不得而知,但東寧是直到寅時才雙目猩紅地離開,回殿後一頭栽倒,不許人近身。

他從來是個溫和性子,這次雷霆震怒居然持續了數日,太子殿眾人噤若寒蟬,只有意闌珊,不管東寧如何責難都寸步不離。

一入夜,東寧便會魔怔輾轉,他屢次高叫驚醒時,意闌珊就背身端坐在床前腳踏上:“殿下且安心,這裡有卑職守著。”

她覺出床上人呼吸一窒,終究未再語。

病情反覆數日,高熱才退,那晚黑暗裡東寧伸手去尋她,呢喃:“闌珊……”

她連忙迎上:“卑職在。”

他好似還迷糊著:“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阿彤?”

意闌珊眉心一緊:“卑職……沒有。”

“是嗎?”他低語,“可是,我有。”

說罷又昏沉沉睡過去。

他一夜好眠,而意闌珊卻再也無法平靜。

次日,倦極的她睜眼時,東寧已梳洗齊整端坐案前,蟒袍玉帶,仍是那個君子端方的東宮殿下。

時值微光透過窗欞,屋內灰濛濛一片,靜得只有二人呼吸聲。

“我與阿彤同年同月同日生,早他半個時辰,卻鮮有人知道母后生我時是早產。我自幼身子骨比不得阿彤,為不負他一聲‘皇兄’才勤修德政,孰知我硬爭來的,遠不止一個兄長之稱。”

東寧眸光微動:“那日母后說,父皇立我只是障眼法,他早在阿彤離京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病,就授了阿彤繼承大統的詔書。原來阿彤早逝的母妃才是父皇摯愛之人,原來阿彤,才是父皇心中的儲君人選——”

種種辛密如石破天驚!意闌珊雙唇啟合,難吐一字。

自幼苛待是錘鍊,允他離京是遠避紛爭,而今龍體違和,東彤功勳碩碩、兵權穩固,是時候風光回朝了。

意闌珊驚得背心微潮,東寧緩步行來,直握上她覆了銀甲的柔荑:“今時今日,與你說這些不為其他,你自我封太子那年起便一直跟著我,如今也唯有你,才能使我不忘初心。”

意闌珊心神大動,片刻之間思緒已幾番顛倒,她退開半步低伏於他腳邊,藏於袖間的雙眉緊蹙:“蒙殿下厚愛,凡殿下之希望,屬下自當竭股肱之力,萬死——不辭。”

竟從這刻起,已立誓要站在東彤敵對。

似是她的堅定,抹平了東寧遭父親手足背叛的傷,他一陣輕笑後已神臺清明:“一切勝負未定,是本宮杞人憂天了。”繼而凝視她,像是為她感到不值——

“闌珊,我也曾以為是你的不善言辭傷狠了他,那時才多久,他便撇下你與曲家女交好。人心易變的道理,你與我,都懂得太遲。”

意闌珊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年上元節,良宵清光,長夜難再。

此後,事態發展迅速令人咋舌。

皇帝沉痾不起,良王千里傳書正日夜兼程地趕回,而直到皇帝賓天也沒能等到他。

喪鐘響徹兆京之時,東寧著帝冕龍袞,在皇后丞相的擁護下高登金鑾殿,從此萬里河山,盡在他股掌之間。

那後五日,傳來良王因悲傷過度在途中不慎墜崖的消息。

新帝聽時擱了手中的硃砂筆:“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意統領務必將先帝詔書帶回。”

意闌珊一個響頭磕在玉石板上:“末將領命!”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四、

太行古道險惡難行,據說是雨後迸發泥石流,將連夜趕路的良王連人帶馬捲了下去。

意闌珊幾乎是毫不猶豫從崖邊縱入雲霧。

這崖有多深,她能撐到哪一步,她不確定,那人若真從此處墜崖……她總得去一探究竟。

急墜間山風呼嘯,餘光瞥見石壁一處崖洞,她袖中鐵爪飛射而至,借力提身,轉瞬人已到了洞口。

卻是雙腳落地的瞬間,一抹寒氣直逼喉管!

“你……”

長槍的另一端緊握在一個男人手中。

他右腿受了傷,虛弱地倚在石壁上,渾身警戒著,唯雙目圓睜,像是從未想過會在這窮山惡水處、狼狽不堪地與她重逢。

他尚安好,他尚無虞。

意闌珊率先反應過來,音色鏗鏘:“良王殿下,屬下是奉——”

“奉皇兄之命前來尋我的嘛。”他哈哈兩聲,扔了手裡的槍,“意闌珊,幾年不見,你會說的還是隻有這句嗎?”

意闌珊動手為東彤包紮,而直到將他和自己拴到一處,她才生出劫後餘生的憂心。

邊關三年曆練,東彤早非少年身形,以她帶重傷的他上去,多少有些冒險。

遂將腰間繩索扣得更緊,手臂從男人左肋穿過緊環住他,以親密姿勢,行忠誠之事。

“屬下帶殿下上去。”

“哦?意統領可不要勉強啊。”

彷彿為了印證這話,上攀時他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一陣邪風后二人紙鳶般被吹了出去,眼見回拍崖壁,意闌珊腰身一折,將自己墊在東彤身後。

砰的悶響,山石窸窣抖落,而她埋進了一個異常寬廣的懷抱。

意闌珊抬頭,見東彤看她的眼神從震驚到不解,從慍怒又歸於平靜。

“意統領好歹是女子,叫本王這身筋骨一撞,焉有活路?凡皇兄旨意,意統領總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如果我說,並非為陛下旨意呢?

最終意闌珊還是選擇了沉默。

甫一登頂,即有親信分別將他二人團團圍住,遠隔人潮意闌珊遙望,東彤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首。

良王傷勢不輕,回京的路走走又停停。

他受傷起居需人照顧,同行沒有女眷,最後自就落到意闌珊頭上。

東彤折騰了她幾日,大抵覺得沒意思便作了罷。倒是意闌珊體貼地找了個良家子,而這一服侍便出了狀況。

那女子半夜爬上良王的床,被意闌珊抓了正著。

意闌珊一拉一拽間她就跌得灰頭土臉,再從意闌珊淡漠的眼看到她覆了銀甲的手,當場哭暈過去。

後幾日良王親信都在議論,那個腰肢宛若楊柳的女人多麼風情瑟瑟,良王為何不要。

東彤哪屑與這群莽夫為伍,嗤笑:“少廢話,本王的心上人還等著本王乾乾淨淨回去呢。”

意闌珊於門外淺聽,有人再問,東彤無論如何都不說了。

入城前晚,今春梨白全開了,又被忽來夜雨摧得憔悴,東彤憑欄遠眺,唇邊叼著一朵細細嚼著,彷彿是近鄉情怯。

意闌珊探究的視線引起他注意:“意統領作何這般看本王?”

“曲殷殷入宮封妃了,她以為你已遇難。”她分明看到他的背影一僵,頓了頓才道,“由我來說,總好過你從旁人那裡聽到。”

像是過了許久,東彤嗓音喑啞:“以為我死了,她作何反應?”

“哭了數日。”

“那意大人又作何反應?”他仍舊頭也不回,“為本王哭過嗎?”

這幾乎是其後兩年間,東彤和她的最後一次對話。

他一度像是遺忘了曲殷殷,回京後只致力做個閒散王爺,每每東寧提及給置職銜就稱病躲在府中,反倒騎射狩獵樣樣不落,引京中貴胄競相爭仿。

這樣的閒情逸致,令意闌珊懷疑遺詔是否真的存在。

她甚至想,若東彤願意演一世兄友弟恭的戲,東寧能否就此罷手?可皇帝還是著手打壓曲家。

東彤是明知太后皇帝都在試探他對曲殷殷的私心,還敢咬著婚事不鬆口,甚至以身犯險去赴她之約。

他心裡儲著一個人時,為什麼總是要傾盡所有不可?

伴駕夜遊後,意闌珊恭送了東寧。子時已過,暗夜中有影子向意闌珊稟報良王行蹤。

她忽略所有對他們久別重逢、一訴衷腸的敘述,直取關鍵。

“你說他去了一趟舊宮才走?”

不等下屬答“是”,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舊宮有十一座白玉橋,架於曲水碧波上,左起數第六座,右起亦是第六座,便是少年東彤每每輸了比武懊惱藏身之地。

他躲在橋底罵罵咧咧,她就盤腿坐在橋上偷聽,直到他氣消出來前一刻又翩然離去。

意闌珊駕輕就熟飛至橋下,伸手忙在內壁一陣摸索,果然觸到塊鬆動磚石。

藉著月光,她看清中間已鑿成空心,彷彿曾秘藏一個錦盒大小的物什。

譬如,先帝傳位遺詔。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五、

乘勝追擊夜探王府,意闌珊沒有費太多工夫就找到了那錦盒。

沉香木雕著祥雲,老舊斑駁,還落著一把鎖。

比想象中輕太多,竟是足以顛倒乾坤之物?而他為了曲殷殷一面之詞,沉寂兩年後下了這樣大的決心?

意闌珊眸光晦澀,被無謂思忖耽誤了時間,屋外一陣腳步,她堪堪將錦盒別到氅內,那廂良王已推門而入。

他似是剛沐浴完,月白長衫外只罩了件鶴氅,墨髮氤得肩頭一片濡溼。

四目相對時,他驚奇地眨了眨眼:“意統領怎麼不提前知會一聲,本王也好略備酒菜,換衣恭迎。”說著親手斟了兩杯佳釀,碧杯金湯,取一酣飲而盡後才道,“意統領欲找的東西,可找到了?”

他尚還鎮定,是不知道她已得手。

意闌珊誠懇勸道:“請旨回關外吧。曲殷殷不值得你這樣。”

“那誰才值得?”東彤一哂,“你嗎?”

舊事重提給了意闌珊極好的藉口,她佯裝不悅轉身要走,被一句突來的“站住”定在原地。

東彤問:“你腰間別了什麼?”

意闌珊的回答,是反身一掌擊去。

東彤何等自負,自提掌相迎,砰的一聲後卻覺手心異常痛麻,才想起她那刀槍不入的銀絲手甲,氣得額角飽脹:“當初支個女人假借服侍,將本王摸遍也沒找到,意大人親自登門,以為找到的那個,便是了嗎?”

那楊柳腰的女子確是東寧之令,那時是她,臨時改了主意。

但良王眼下反應——

意闌珊抽出錦盒,指間劍氣打落銅鎖,翻開一看,才發現內裡存的,果真不是詔書。

是一根極為素白的玉簪。

那年他說他親手雕給曲殷殷的。

經年後,意闌珊方才撲捉到簪頭乳色玉蘭瓣下,那尤為隱秘的二字,彷彿滿含少年無法啟齒的羞澀,和輾轉唇舌的情意——她的名,闌珊。

她驀地抬頭,腦中千思萬緒洶湧成狂,偏沒有哪一句可以出口。

東彤信手取來,含笑看她,五指突然一緊,那簪便清脆地在他掌中斷成數截。

“你不會以為事到如今,我還喜歡著你吧?”

意闌珊垂首看那些碎玉,唇瓣輕顫。

東彤像是愛極她的反應:“我那好皇兄打壓曲家,令殷殷難安,無非是想引我出手,我何不就此順了他心意。”

她恍惚喃喃:“曲長豐勾結外番,野心勃勃,陛下早與他不和,與你沒有干係。”

東彤像是聽了什麼滑稽的事:“換作是你,這話你會信?母妃早逝,父皇歿得不明不白,我又險些遇襲。如今不是為了任何人,是我!要拿回本屬於我的東西!”

意闌珊被他的大逆不道驚得惶惶,只道他墜崖一事,斷不是東寧所為。

“你看你,無時無刻不在維護他,怎麼偏偏從不承認你對他的愛慕之心?”

這話自他口中說出,最令她鈍痛。

意闌珊別過頭:“我沒有。”

“你沒有?”

“我說沒有!”

東彤拊掌大笑:“惱羞成怒了?終於放棄策反本王了嗎?跳崖救人也好,掩護本王也罷,每每你因他而被迫對我表現那些虛情假意,我只覺得令人作嘔。”

他振振有詞說著扶保正宗才是大義,其餘一切野心之輩皆是亂臣賊子,為首的便是結黨竊國的東寧——

意闌珊陡然揚手,垂於男人臉側的金絲流蘇隨著數根鬢髮,齊齊而斷。

他頰邊有傷口細而薄,不見紅。

東彤用指尖輕捻,輕嘆:“這才是我認識的意闌珊,頑固至極,愚忠至極。你選擇東寧,我從沒有怪過你,只是看在過去七載情分上,你當依我一事。”他目光灼灼,“此戰避無可避,縱來日舍了這身血肉,我也決不會再退讓——望君,亦然。”

翻天覆地,心神俱碎。

她和他,他和他,都回不去了。

是她存了妄念,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悔棋重來。

意闌珊心痛如絞,卻是心中越絕望,面上就越淡然。

她將剩下那杯一飲而盡:“以此酒立誓,願承君一諾。”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六、

良王一改荒唐,領了正三品戶部侍郎一職。

他數次賑災有功,民間呼聲漸高,偶有幾回天降異象,竟還流出真龍未歸位的說法。

光是曲氏,尚不足以撼動根本,但若加上良王兵馬,勝算至少能有五成,曲長豐到底不等了。

萬壽節,群臣進宮向皇帝祝壽,曲長豐聯合東彤發難,持先帝遺詔,言辭鑿鑿要除佞邪,迎真皇歸位。

這是一場雙方謀劃多年的硬戰,若不是意闌珊事先得了匿名密報,怕不能將良王的用兵算無遺策。

禁軍很快佔了上風,意闌珊以身誘敵,腿上連中兩刀後反擒了曲長豐,交押後直奔側殿外圍。

這邊的形勢越發一邊倒,逆黨屍橫遍野。東彤半身染血,面色烏青,以長槍勉強支地,已無戰意。

包圍他的禁軍不敢輕舉妄動,見意闌珊來,直讓出一條路。

意闌珊直身而上,在眾人都以為她會給出最後一擊時,她穩穩架住東彤,帶他突出重圍!

“為什……”

“你中毒了。不要說話。”

她看清步兵身後全是機弩手,戰中用毒,本不在她和皇帝制定的計劃中!

宮內混戰,她不能硬闖,只好將毒發昏迷的東彤藏到舊宮裡。

意闌珊顧不上腿傷,撕開他的衣衫,將細如牛毛的毒針一根根吸出後再逼毒血,而無論她怎麼努力,他都越來越僵涼。

不知何時下起雨來,寒意入骨,縈繞鼻端的全是他的血氣。

“你不要死。”意闌珊將他的頭抱在懷中,“我知你有未盡之言,就算天下人都疑你,我也不會。你醒來,全部告訴我——”

東彤彷彿有感應般眼簾微顫,她就將他抱得更緊。

“我知道以前每年先帝生辰你獻的禮都是親手所做,知道太后稍有病痛你就會纏著太醫,知道陛下犯錯五次裡有三次是你頂替挨罰,知道你是真心喜歡過我……”意闌珊雙目一熱,“我也喜歡你。”

懷中人緩緩睜眼,從來清冽的眸色裡滿是疑惑。不等他有力氣開口,禁軍已團團包圍此處。

意闌珊將東彤安置好,拖著傷腿隻身出去。

東寧戰袍未褪,一身戾氣:“若不是朕太瞭解意大人,怕會認為你有意窩藏逆賊。”

“陛下明鑑,匿名密報並非湊巧,城外良王軍馬更無道理毫不動作,一定還有未解之謎。陛下再容他一點時間。”

“好!朕便在此聽他說。”

少頃,東彤的聲音從橋下幽幽傳來,卻道:“我沒有苦衷。過往種種,皆是本意。”

意闌珊聽罷面色煞白,東寧更是止不住渾身顫抖:“好一個皆是本意,簡直死不足惜!來人哪——”

兵甲齊響。

“陛下!”她強行跪下,腿側傷口裡白骨森然,“陛下這些年心中的苦,我一直感同身受著,故此知道若就此失去良王,陛下將永遠難安。我畢生所望與陛下的並無不同,只盼家國太平,陛下與他,都如從前安好。陛下三思啊!”

東寧啞然,急垂眸掩飾,冷哼:“說來說去不都是讓朕赦免他?此等深情,莫非意大人亦苦戀他?你難道忘了,你做影衛,一世不能嫁人。”

“你不能……什麼……”

身後傳來虛弱的嗓音,是東彤步履闌珊衝了出來:“他說……你不能什麼?”

她到這時仍眉目淡然:“我一世,不得嫁人。”

東彤氣急攻心,一口黑血從嘴裡直噴出來。

幾乎是同時,意闌珊和東寧衝上前擁住了他。

“怎會如此嚴重!”東寧先前所有的鎮定冷酷,在眼見胞弟瀕死模樣時化為烏有,“你為什麼就是不服輸?你明知道只要你肯坦白,我就會既往不咎!”

“阿兄,若我執意什麼都不說,你……會殺我嗎……”

這句問話傾盡東彤最後一絲氣力,他的頭軟軟垂下。

東寧厲聲傳喚太醫,忙掏解藥,他手抖得喂不進,意闌珊就連忙接過,儘管東彤咽得少吐得多,微弱氣息終是穩定了。

隨身帶著解藥,是東寧從沒想過真的要置東彤於死地。

若逼他到退無可退,他是否就能告訴東寧真相?

但所有真相若要用胞弟的命來換,東寧絕不會要。

東寧以手掩面:“是我不甘,我那麼愛父皇,那麼愛阿彤,怎麼能容忍他們的背叛……”嗓音越來越啞,“但愛都愛了,又何必追究得失。”

意闌珊知道,東寧雖然意難平,這些年卻勤政愛民從不懈怠,是因為他一天也沒忘過先帝生前教誨。

先帝,那一年,您的聖諭究竟是什麼?

她抬頭,見雨後長空碧色如洗,暮光自天際徐徐漫來,彷彿送來雲深處誰的低語。

卻這時,先鋒御前急報,城郊外番興兵三萬,越境突襲!

曲長豐玉石俱焚的最後一棋。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尾聲

那還是五年前上元節後,先帝單獨召見了東彤。

先帝頑疾復發,所剩至多三年,恐曲長豐權勢滔天,在他去後欺他們孤兒寡母。

“為今只有以你之遠走亂他耳目,朕去後,曲長豐以為寧兒弱質,必除你擁他上位,而依寧兒鐵血,親政後定會拿曲氏開刀;來年待你軍功大成,以‘真皇歸位’引曲長豐上鉤,蟄伏逆黨,釜底抽薪。”先帝垂目看他,“只是如此一來,你需得拋棄所有,朕這樣安排,你會不會怨懟朕?”

那時東彤雖頑性未泯,但也意識到了嚴重性。

拋棄京城繁華、皇族安逸,拋棄骨血至親還有她……但若以他綿薄之力,能替父皇護住母后阿兄,又有什麼可再猶豫!

東彤叩拜,微紅雙目無比堅定:“兒臣定不負父皇所託!”

先帝又道:“至於寧兒,你令他疑你、恨你,若他最後仍不殺你,你便把這封真的詔書給他——這不僅僅是為剷除曲長豐,更是朕留給你們的,最後的考驗。”

虛實難測,深如大海,方為帝王之心。

依東彤所述,東寧在先帝太后定情的九重葛樹下找到了繼位詔書,黃綢布硃砂墨,清楚分明寫著他的名字,太后得知後哭了三天三夜,哭毀了嗓子。

轉眼入了秋,養傷數日的東彤依旨進宮面聖。

他在御書房陪東寧批了半晌奏摺,東寧才道:“委屈你的,虧欠你的,朕想要代父皇好好還給你,只要你說,只要朕有。”

東彤正欲開口,東寧又打斷他:“當然,容妃不可。”

東彤氣短:“之前種種只為引曲老賊上鉤,皇兄你明知我想要的人,自始至終只有她。”

說起她,東彤也愣了。

連日來意闌珊音信全無,方才進宮也未看見她。她去哪兒了?

東寧卻驀地眸色晦暗。

他重新執筆,許久後才道:“日前外番趁內亂來襲,慶幸尚有你的兵馬可調用,你身中劇毒,她便帶傷替你上陣……”一滴硃砂墨濃濃滴落,血般猩紅,“一箭正中心肺,她是為國捐軀。”

東彤周身猛震,如遭雷劈!

他聽到自己似哭似笑的聲音:“皇兄,你不要誆我了。”

“朕也希望朕在誆你!”然後他視野裡便是東寧遞來的,她染血的手甲,“朕願意補償你所有,唯這一點,再無法做到。”

東彤策馬狂奔。

他心裡豁開一個大洞,什麼愛恨情仇都已消散,剩下只有無盡空虛。

那日你說你從未疑我,可知我有多歡喜?在我以為困苦終於結束,所有付出都有了回報時,為什麼還是不能擁有你?

東彤不顧阻攔闖進統領府邸,每一步都如墜千斤,跌跌撞撞入到內宅,卻沒有看到靈堂縞素或棺槨。

他僵硬環顧,恍惚捕捉到屋角逆光中有個女子身影。

她也看見了他,皺眉快步前來:“發生何事,你怎麼哭成了這樣?”

不是意闌珊又是誰。

東彤目瞪口呆,從極悲到極喜,心中恐慌跌宕,待反應過來後才知還是被誆了!

意闌珊顯然也猜到了:“內亂外患剛平,陛下玩性又大發。難怪與我約定說只要我交出手甲,閉門不出,他就再賜恩典。”

“什麼恩典?”

意闌珊直直看他,照舊不驚不喜,只是那雙微紅耳根出賣了她。

“允我,嫁予良王。”

話音落下瞬間就被對面人展臂抱了滿懷。

東彤澎湃又急躁的心跳悄悄安撫了意闌珊,她在他頸側靜靜合上眼,品味著所有少年舊事之憾,皆在這懷中融化完滿,酸甜各半。

深埋心底名為愛情的花,抽芽破土,要常開不敗。

片刻後,她問:“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

“嗯。”他鼻音濃濃,“本王又要哭了。”

鬥皇:良王殿下不說些什麼嗎?“嗯。本王又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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