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 汉中东门桥边的血与火

汉中东门桥边的血与火

汉中古汉台

汉中东门桥是汉中城里一个有名的地方,当年,汉中的城墙还是完整的,尤其东南角城墙上的三台阁,伴着饮马池,高高矗立,老远就能看到。东门上的城楼早已毁掉,但东门依旧,门洞幽深,可以通过大卡车。出了东门就是东门桥,可是东门外有两条河、两座桥,哪座是东门桥呢?东门外的两座河像两条双曲线,西边的一条两端向西弯,沿着城墙流,由偏西北方向流向东门,然后又弯着沿城墙向偏西南流走。这就是护城河。东边的一条,刚好相反。两条双曲线的弓背,在东门外几乎要碰在一起那么近,于是,两座桥之间也就不足十米了。原先,两座桥的南北两侧还有栏杆,后来不知何时扩建后消失了。东边那座桥,在东关正街西口,有饭馆、有卖酱牛肉的,十分热闹,似乎东门桥就指东桥而言。其实,出了东门,护城河上的桥才应是真正意义上的东门桥。过了西边的这座东门桥,向北是竹竿巷子(现在叫北团结街),向南是碗铺街(南团结街),少年时我走的多是西边这座桥。只是到东关去的时候,才再过东边那座桥。从1938年底因躲日本飞机轰炸,我家搬至圣水寺附近读小学,直到读南郑县立初级中学(简称“县南中”)时我家迁至磨子桥南的席家营,有六、七年的时间,出城进城,都只过西边这座桥。临抗战胜利前,家迁入城里,但我大伯住在东关,少不了还是得通过东门桥。因之,东门桥边一幕幕血与火的惊心动魄画面,至今记忆犹新。

大约是1941年,我正在圣水寺西边的沙沟坎小学(现南郑县冷水区南华中心学校)读五年级,进城买文具,刚走出东门,忽然从身后城里,呼啸着拥出许多人;顿时之间,碗铺街北口、竹竿巷南口、东关正街西口、东门外城墙下两侧,全堵的是人。许多军警挡在人前,围成多层人墙的大圈,而圈中间就是两座东门桥及桥间的空场。我与少许行人,被截拦在大圈之内,躲在城门旁岗亭后面。正在纳闷究竟是什么事儿的时候,嘈杂人声中,见几个军警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迳直跑到圈中央,让被押的人跪在两桥之间的空地上。也不知何时,从岗亭里窜出一个手持明晃晃钢刀的刽子手,跑到跪者背后,还没等我眨过眼睛,已手 起刀落,人头滚在地上,瞬间从白花花的断颈中喷出鲜血来。我被吓呆了,半晌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先是人群拥到跟前细看,后是军警驱散人群,有人来抬走尸体。渐次人稀少了,我才醒过来,脚步沉重地绕过那滩血,从碗铺街走向圣水寺了。一路上,脑子总是闪着那片刻间急促变化的画面;后来,再过东门桥,总要绕开那块曾经流血的地方。几十年后,每过东门桥,总是脑中泛起当年杀人的场面。当时不知杀的是什么人,事后才知道是一个伤兵,他在城固伤兵疗养院住过,待遇极糟,于是拿了武器跑到汉中东关。东关正街西段路南有一家卖绸缎的锦货铺子,据说是很有钱的老板开的,这家商店叫“益美珍” 。那位伤兵大白天去抢益美珍,还打伤了人。钱抢得不多,不久就被捉住了,下场就是砍头。一个抗日负伤的士兵变成抢劫犯,竟然被国民政府斩首,罪过究竟在谁身上呢?

1942年我上了县南中,读初中二年级时,一天夜里在府街(中山街)一位叫郗汉生的同学家(郗后为农业部老干部局长,现已离休),约摸九点钟左右,忽然听见轰隆隆的声音由西边远处而来,是一种铁轮子在碎石街道上迅速滚动的声音。在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声音震动下,我们三两个同学急忙跑到街房铺板门外走廊下,看见一群人推着一个带四个矮铁轮的大铁箱,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轰隆声在飞奔。我们就跟在后面跑,紧跟着大铁箱,虽然插不上手帮着推,却细细观察了一番。原来这个大铁箱是一个救火机,这大家伙高与宽有一公尺半,长不足两公尺,从盖子缝里不时溢出水来。铁箱一头连着帆布管子和喷头,另一头有一个可以用三四人拉上压下的压力唧筒。看样子能装三四吨水,这同现代救火汽车简直没法比。

从府街向东跑时,见到东边天空通红,看来东门外的火势更大了。跑到丁字街南口转弯处,人流分成两股:一股随着救火机向北轰隆滚去,一股进了去饮马池的小巷。我们已跑累了,便放弃了追随救火机而跟着第二股人流来到饮马池,沿湖向南,登上了城墙,经过三台阁,向北跑去。这时,东门的南侧城墙上全是人,我们扶着女墙垛口,看到碗铺街大火熊熊,护城河水也映红了。我们真是在隔岸观火,而且还是登高望远。在人声嘈杂中,听见呼喊声,哔哔剝剝的炸裂声。有时一团火球从燃烧的房上跳得很远,又引起远处的大火。有人说这是祝融(火神)在跳舞。看了一个多小时,火势小了,我们才疲惫地回府街去睡觉。第二天,我要回席家营家中。出了东门,过了第一座桥向南走去,正好路过碗铺街火场。整条街都烧了,没燃完的木柱桌椅有的还在冒烟。有人在瓦砾中找东西,还看见三四个烧焦的人形。听围观的人说,这是四川通江来的“背老二”(脚夫),所以没人收尸。

无独有偶,一年光景之后,竹竿巷子也失了火。竹竿巷子尽是竹木店,还有货栈,桐油、漆、蜡,全是易燃物。燃烧起来,整条街的竹竿大爆特爆,浓烟滚滚,通夜烈火熊熊。这次我忙于功课,没去观火,只是看到东方满天通红。一两个月后,我路过火场,还见到那里的一片废墟。再往后,南关失火,有同学就联系东门桥两边的两场大火说:南方丙丁火,所以南关失火。而东方甲乙木,木能生火,竹木店不小心生出大火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但稀奇的是旧中国的县政府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既无防火教育与设备,又无救火的有效手段,这才是根本原因。解放后,再出东门,东门桥两侧的南团结街和北团结街焕然一新,真是同一个世界两重天。

1946年夏天,我读汉中联中(今汉中中学),高中一年级后的暑假,与南大街邻居的同班好友(当时我家已迁入南大街文庙巷)张绪福(后为兰州农业机械制造厂总工程师)去东关净明寺东塔小学上补习班(一批中学教师和放假回汉中的大学生给各中学生办的辅导班)。一天中午放学,我们回南大街吃午饭,刚走到东门桥,忽然,从东门拥出一大伙奔跑的人,两辆洋车(载人的人力车)拉着两个人,后面簇拥着荷枪实弹的军警,再后面就是看热闹的群众。又从碗铺街、东关也跑来众多的人,有人喊着“看枪毙人去!” 我们这些好奇的学生自然也抢在最前面。沿着竹竿巷子向北,跑到东城墙的北尽头。这里,路西护城河这岸是荒地,路东是田野。刚巧荒地上正修一所房子,已立了柱子,椽子上铺了一部分瓦,干打垒的土墙才到齐腰高。我们几个学生就跑进房子。这时,看到东城墙上黑压压的全是看热闹的人。南边来的路上,两辆洋车拉来了犯人,军警架着已瘫软的面如土色的犯人,犯人带着手铐脚镣,根本就走不动了,军警拖下车,向前方几步远的荒地斜坡上一放,那儿离我们所在房内的矮墙才一米多远,大概成千上万看热闹的人群中唯有短矮墙内的学生看得最近最真切。似乎军官下了命令,两个举起步枪的军人,对准犯人开了枪,枪打在背上。怕没打死,走近,枪筒挨近了犯人的头,“嘣” 的两声,把两颗光头打得稀烂,脑浆和血直溅到我们腿前的矮墙外。我们吓得不敢再看,于是出了那房子向南边人群奔去,临离开,斜瞥一眼,见军人在卸掉犯人脚上的铁镣。我们穿过迎面还在向北拥去的人群,到了竹竿巷子,人这才稀少了。这时,听到街上人说:这是两个贩大烟土的。究竟是真是假,谁知道呢。走到东门桥,也没见城门上贴什么告示。进东门后,我们边走边议论,是否借杀烟犯的名义在排除异己?因为不久前的1943年秋,国民党当局在西门外枪杀汉中知名人士安汉时,也是用鸦片的罪名。至于那两个被杀在1946年夏天的烟犯,究竟是何人,则不得而知。

半个多世纪以前东门桥边的血与火,早已成了历史陈迹。但在旧社会里,民不聊生、世态混乱而残忍的局面,至今难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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