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1976年夏天,我從縣衛校培訓班結業後,被村上安排到村合作醫療站當赤腳醫生。當時,受人誣陷蒙難十年的父親冤案剛剛平反,在鄰村的七年制學校教書,家中的狀況逐漸好轉,但一個重大的問題擺在了父親的面前,那就是我已經19歲,按農村的習俗該到“說媳婦”的年齡了。

找什麼樣的女孩給我當“媳婦”呢?按我的情況,1.73米的個頭,四方臉,高鼻樑,大嘴巴,圓眼睛,雖不算帥氣,但和同村同齡的男孩相比,相貌算中等偏上;學識呢?十年間上學的黃金時間輟學九年,只讀了一年初中就回鄉務農,整天套牛、撂種、挖地、割柴……好在愛讀書學習,大隊支書知道我有“一筆好寫”,不僅推薦當了赤腳醫生,還兼管村文化站,這在當時的農村是輕省活路,又是個紅火差事,但沒吃公家飯,按當時農村姑娘找對象“一工、二幹、三教員,寧死不跟莊稼漢”的婚戀條件,不屬年輕姑娘青睞的對象;還有,我家大大小小房子有7間,而且堂屋地面鋪了青磚,院子裡呢?有一口井,井上面有一架葡萄,這在當時的農村家庭還是不多見的……綜合分析,條件雖不優越,但找個家境和長相一般的女孩並不困難……這些,都是父母私下裡議論時,我從耳縫裡聽來的。聽著聽著,我心裡泛起喜悅的漣漪:給自己說媳婦,那個男孩子不高興呢?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那時候交通和通訊不方便,村裡的小夥說媳婦都在方圓十來裡的鄰村找,父親也不例外,他託親戚,找鄰居,給我物色對象,自己也沒閒著,把鄰村適齡的女孩“掃”了個遍。有一天中午,一個來抓藥的鄰村中年婦女笑著告訴我:“你知道嗎?你大(父親)給你在我村瞅了個相,女娃長得親(漂亮)的很!臉白白淨淨,個子苗苗條條,會做衣裳會做鞋,飯也做的好,過光景是一把好手,你把她娶到家,算你有福氣了!”我聽了,半信半疑,回家又不好問父母,只好察言觀色,想從父母的言談舉止中得到信息,看看父親給自己瞅了個什麼樣的“媳婦”?

果然,第二天晚上,父親讓我拿了只小板凳坐在他對面,笑著告訴我,他教的七年級學生中,有一個鄰村女娃叫田小芳,母親早逝,與父親和腿有小兒麻痺症的哥哥生活,家裡比較困難;上學遲,但聰明好學,刻苦用功,十八歲了才上七年級,在班裡屬優等生,馬上就要畢業;長得清秀白淨,通情達理,特別是會過日子,把父親和哥哥的衣服補得整整齊齊,洗得乾乾淨淨……

父親喝了一口水,又說:“這娃會過日子,我家訪去了幾次,都見她把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整整,做的飯調的菜都讓人覺得清爽,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就耽怕人家嫌你是農民,眼頭高,看不上你,看不上咱家……”。我聽了,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紅著臉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父親的選擇,同時心裡有一種期盼,盼望這朵祥雲能降臨到自己的頭上,這朵鮮花能開到自己身邊。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父親是個有主意的人,他打聽到鄰居德勝老漢是那女孩的舅爺,便給老漢擔了一擔水,又捎了二斤黑糖,讓他去說媒。果不其然,過了十來天,我正在井旁的小屋裡看書,德勝老漢廝跟著一個姑娘來我家擔水,我的心霎時緊張了起來,站在門裡朝外一望,確實讓我眼前一亮:這女孩鵝蛋形的臉上,長長的睫毛下撲閃著一雙春水般的大眼睛,高鼻樑,紅潤豐滿的嘴唇洋溢著青春的氣息,烏黑篷松的留海隱約襯托著白淨的臉龐,紅紅亮亮的耳邊梳著兩條烏黑的小辮;穿著也很樸素大方,綠底紅道的格子襯衣配的是淺灰色的褲子,只是鬆緊帶布鞋有點土氣——可能是自己做的。剛看了一眼,我就喜歡上了她,放下書出去問候了德勝爺和她一句,便藉口她不會搖轆轤絞水,自己這會閒著沒事,撈起鐵栓扣好桶打起水來,那陣兒勁不知從那裡來,兩桶水三槌兩梆子就絞上來了,看有一桶沒打滿,又從自家廚房裡提了半桶水來給她添滿。她紅著臉微笑著,探頭看了看我的小書房,然後操起水擔鉤起桶準備走了,我緊張的搓著兩手想留她,嘴裡卻不知說什麼,只好目送著她和德勝爺走出青石小院,消失在樓門外的小路上……

這天晚上,德勝爺又來了,給父母說女娃基本還滿意,只是嫌我言短,不大方,說我是“羞臉子”……德勝爺笑著說:“彈嫌是買賣,那有一見面就只說好的呢?慢慢來吧!”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那時候農村人說媳婦的程序是這樣:男女雙方見了面,覺得還可以,接下來就是“看家”,看家分兩次,第一次叫“毛看”即女孩和母親或姐姐、嫂子先到男方家裡來看,男方要給女方“見面禮”,“見面禮”一般是兩身衣服,兩雙鞋,兩雙尼龍襪子,另外給去的女孩母親和其他人一件衣服,所帶的小孩10塊錢……第二次叫“正看”或“光看”,就是正式看家的意思,這次不光上次去的人,還要叫上女孩的姑姑姨姨,舅舅妗子,大伯大媽,叔叔嬸嬸,總之是重要的親屬都去,一來顯示女孩家族大有勢力,二來顯示對女孩的關心,這是個重要的程序,男方不僅要隆重地辦酒席,還要在開飯前吃“長面”,意寓著長長久久之意。這次禮金更重,事先媒人要徵求女方意見,然後轉達給男方,比如講好要給六身衣服,六雙鞋,六雙襪子,六斤棉花,兩匹布,禮金是“不言傳的二百四”,多的還有四百八……此外,去的男的每人一雙黃膠鞋,女的又是一截布料,小孩呢?照例每人10元錢。走完了這道程序,男女雙方即可公開往來,給女方拜年,送夏(送衣物、扇子、四色禮),端午節、中秋節、元宵節都要請女孩回來過節,照例送錢物,表示真誠……最後還要“吃麵”和“送硬”,這是結婚前的最後一道程序,即男方派八至十名代表去女方家裡,徵求女方對結婚的具體要求,來多少客,有何講究,並送去女方講的幾床被子,褥子,床單,還有其它原先講的東西……等這一切完成,才到了結婚的步驟。說起來簡單,但對一般的農村人來說,實在是沉重的負擔,在生產隊一個工日才八分錢的年代裡,幾百塊錢足以讓普通的家庭傾家蕩產,負債累累啊!

但是父母立意已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為我娶她當媳婦。父親用微薄的工資買了菸酒糖和點心,上門求德勝爺去小芳家商量“看家”之事,並很快有了迴音:小芳和父親與哥哥商量,暫不“看家”,等畢業後瞭解一段時間,再談婚論嫁……這消息對我們家來說,猶如兜頭澆了一瓢涼水,一時間,父親抱著頭,一言不發;母親呢,嘆息了一聲,坐在院子裡補衣服去了,一不小心,手指頭被針刺破,冒出了血珠……

問題在哪裡呢?一家人不思其解,這事暫時就擱淺了。但父親並不甘心,他幾次到小芳家去,有時給稱十斤鹽,有時給灌二斤煤油,捎帶買一疙瘩(10盒)火柴……這年秋天,小芳的父親胃病犯了,父親讓我去給打針、抓藥,並幫她和哥哥去地裡掰包穀、拔谷杆、挖紅薯……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人是有感情的。可能我和父親的誠意感動了小芳,她給我做了一雙鬆緊帶布鞋,在我吃飯的麵條下埋了兩顆荷包蛋,讓我的心感到暖暖的,希望之光又冉冉升起。冬裡,我在與她村鄰近的自留地裡翻地,她不知從那裡看見了,端了一碗白糖水送到地裡,又遞給我一條花手絹讓我擦汗,把我美的啊,走路腳底下都像抺了油……

但是婚姻的程序沒走一步。幾次到她家裡,她在做針線,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像一泓深不見底的秋水,我想拉拉她的手,她不是納鞋底就是補衣服,讓我無從下手;我想和她說說話,她欲言又止,然後又低頭忙活去了……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進不得,退不捨,晚上睡不著覺,吃飯也不知味道……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這情況持續了數月,終於有答案。父親從學校一位老師那裡打聽到,小芳遲遲不訂婚的原因,是家住縣城在棣花一所學校當民辦教師的一個小夥,也在向她求愛。那小夥父親在公路段當工程師,工資高,家境好,有關係,給小夥謀了個民辦教師差事,可能以後還能弄個正式工作乾乾,但個子矮,相貌平平……小芳正處在兩難境地——有心嫁我,嫌我沒工作;若選擇那小夥,可又嫌人長得不中意……

這消息讓我如雷轟頂,呆若木雞!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我對父親說:“不說她了!大丈夫何患無妻?我要先解決工作,再說媳婦!”很有些大丈夫的氣魄,父親嘆氣一聲,說“好娃哩,我一沒職二沒權,到那裡給你尋個工作嗎?咱另找算了,不說大話啊!”我噘著嘴,不言傳,一家人都沉默不語,幾天氣氛凝重……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我開始思謀找工作。聽說新疆招“黑市”工人,我連續幾晚和幾個夥伴到312國道上去等待,看有無招工的汽車停下來,但都是乘興而去,掃興而歸;聽說大專院校今年還要推薦招生,我給村支書家裡破柴、墊圈、種包穀,想讓他推薦我去上學,但都是痴心妄想,他女兒高中畢業還在家,那有我下的“米”啊?何況七七年並沒見招生的影兒……那多半年,我如熱鍋上的螞蟻,立坐不安,食之無味……

可世上的事難以預料。這年冬天,一個驚雷般的消息傳遍了我所在的山鄉——高考制度恢復了!我找來小學、初中、高中的課本,夜以繼日地鑽在課本堆裡看呀,練呀,把失戀的痛苦化做複習的力量。我沒上過高中,初中也才上了一年,很多課程聞所未聞,但男子漢的血性使我有了戰勝一切困難的勇氣和信心,常常熬到深夜,父母披衣起來督催我去睡覺——因為第二天還要去合作醫療站忙碌……那段時間我吃飯腦子在背公式,走路在計算數理化題,短短几個月,學完了初高中全部課程,腦子格外靈光,渾身像打了雞血似的……

老天眷顧了我。我考上了商洛師範學校,雖不理想,但跳出了“農門”,吃上了“淨糧”,心裡暗暗高興。當郵寄員響著自行車鈴聲送來錄取通知書時,我捧著它,熱淚在眼眶裡打轉轉……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開學前,我獨自一人,去鄰村的河邊翻地,寒冷的西北風中,夾著幾片雪花,幹了一會,雪慢慢大了,我掏出一根“寶成”煙,點著剛吸了幾口,隱約從河對門過來一個人,從走路的姿勢看,是個女的,戴一頂天藍色的風雪帽,穿一件灰短大衣,走近一看,是小芳!她徑直走到地頭,緋紅著臉,嫵媚一笑,真是明眸皓齒,形影清秀……我停下勞作,繃著臉問她:“這麼冷,你到那兒去呀?”,她秀眉一揚,調皮地說:“聽說你就要上學走了,問你那天走,我來送送你麼!”我沉默了一會,把手裡的煙扔在地上,踩滅了,說“不必送了吧?別讓人說閒話,再說學校也不遠,我自己能行……”她的臉刷地變白了,說“你上怪了吧?我其實心裡喜歡你,只是想激你出去工作,那樣對你對我都好,這點小意思,是我的一點心意……”說完,從兜裡掏出一個疊成小包樣的手絹遞給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打開手絹,是她的半身黑白照,還有五斤糧票,十塊錢。我想把錢和糧票還給她,可她的身影已消失在紛紛揚揚的滿天大雪中了,我看著迎風飛舞的雪花,腦子亂成了一窩麻……

師範學校的生活是緊張忙碌的,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腦海不斷地變幻著她的形象:一會兒可親可愛,勤勞能幹;一會兒臉上掛霜,對我不熱不冷……有時我從衣兜裡摸出她的相片,貼在胸口上,心裡泛起難言的漣漪……無數次,我都在問自己:怎麼辦?怎麼辦?是重續前緣,還是另作打算?我把苦惱對父親說了,父親說“那是你的事,你做決定吧!”把難題又推到了我的面前……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這期間,她給我來了一封信,說父親修梯田跌了一跤,右腿骨折,住院花了三百多元,並要我給家裡說一聲,看能不能幫一下,如果不能幫,她只好嫁給那個民辦教師,那小夥家裡有錢……我看了,思忖了好久,回信問候了一下,把父親給我準備買大衣的50元錢和她給我的10元及5斤糧票一同遞了去,算是了結了一樁心願。

這年冬天的一個週日,父親告訴我,小芳已經和那位老師訂了婚,讓我以後自己找對象,不要再惦記這件事……我聽了,默不作聲,但淚水不由自主地滴下來,落在手臂上,冰涼冰涼的……在失戀的痛苦和失望中,我慢慢地睡著了——

剛睡著一會,忽然有人輕輕地敲我的窗子,開門一看,嗬!竟然是小芳!她徑直撲到我的懷裡,光潔的臉上滿是淚水,我倆抱頭痛哭,難捨難分……醒來,才知是南柯一夢,淚水打溼了枕巾……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一年多後,我在遙遠的外縣城裡,父親又親赴我工作的駐地,多方尋找熟人做媒,結識了我現在的妻子,雖然日子過得平靜而幸福,但那一段初戀仍然難以從記憶裡抹去,時常掠過我的眼前。我漸漸地原諒和理解了她當時的難處:那個女孩不想追求幸福?不想自己的夫君盡善盡美?錯誤的本身在自己,意氣用事,缺乏男子漢的大度寬宏……我把自己的這一段經歷對妻子坦言,妻子聽了,哈哈一笑,說:“你還有那麼一段羅曼蒂克史啊?什麼時候咱們一塊去找找小芳,讓我也分享一下愛情的甜蜜啊?”

我聽了,笑了笑,說什麼呢?


張書成:父親給我說“媳婦”


張書成,生於1956年12月,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鎮人。中共黨員,大學文化,政府公務員。商洛市作家協會會員,市詩歌學會會員,丹風縣作協理事。

從上世紀 90年代開始業餘文學創作,先後在《金秋》、《先鋒》、《共產黨人》、《當代陝西》、《教師報》、《陝西教育》、《工商時報》、《農民日報》、《陝西農民報》、《法制週報》、《文藝報》、《商洛日報》、《丹江潮》、《山泉》、《丹水》等發表小說、報告文學、詩歌、散文數百篇(首),《萬灣農家樂》、《旅遊遐想》等獲丹江旅遊徵文二等獎。部分散文、詩歌被收入《採芝商山》、《丹風文學》叢書,巳由北京團結出版社結集出版《棣花細語》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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