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 並不孤獨——追思馬悅然教授

夏天老了,一切都流成一種憂鬱的沙沙聲。唱得好聽的布穀鳥飛回熱帶地區,它在瑞典呆留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那時間不長,布穀鳥其實是扎伊爾的公民……《布穀鳥》—byTomasGöstaTranströmer,馬悅然譯

并不孤独——追思马悦然教授

馬悅然先生

多年前朗誦的詩,如今讀起來還是非常鮮明,瑞典人特朗斯特羅默的散文詩,在馬悅然的譯筆下率性而詩意,只是,唉,布穀鳥其實是扎伊爾的公民……

特朗斯特羅默還有一首詩,《孤獨》,總不免讓我想起學術研究的生涯,難免會有些孤獨的時刻,像被困禁著,在黑夜風雪中,一輛拋錨的車上,這時,有人輕輕敲你的車窗,你會覺得那宛如耶誕鈴聲。

我和馬悅然(NilsGöranDavidMalmqvist)老師僅有數面之緣,那是在2013年,他接受了師大禮聘,成為師大講座教授之後的事。他有許多精彩的講座,結束後也和我們談笑風生,但我大多數是聽著。後來我常透過他的夫人陳文芬女士,用電子郵件向他請教一些問題。有一回,問他“pailü”(排律)是什麼?他解釋之餘,又知道我的研究近況,便投遞來許多人名、著作,覺得這些歐洲漢學家的研究可以參考參考。這些有趣的信息,讓我百無聊賴的研究工作好像一下有了許多新的契機。

馬教授是瑞典學院 (SwedishAcademy)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世界漢學巨擘,那些輝煌的成就已無需多言,但對於學問,他永遠是那麼親和,那麼慷慨,尤其是對於寶島臺灣。2014年開始,馬老師多次於師大設帳講學,在臺灣留下了美麗而可貴的學術因緣,幾乎將他的治學心得,在垂暮之際全部奉獻給臺灣學子。

我記得2014年春天,馬教授在師大進行了兩場有關漢語語法、語音的演講。這個預期將是非常專業的題目,在馬教授幽默的語言中,漢語撒豆成兵。馬教授忽而模擬莊子和惠施的辯論,忽而扮演《左傳》中楚王與伯州犁討論軍情行動的對話,惟妙惟肖,嚴肅的古籍成了春天初放的蓓蕾,我所熟悉的漢語,竟是如此多嬌。我還記得他的瑞典笑話:

有一個年輕的學中文的美國學生去學習。一個臺灣的朋友請他到他家裡吃飯。朋友的太太到廚房去的時候,那美國學生對他的主人說:“啊,你太太真漂亮!”

“哪裡哪裡”,主人說。

“到處都是!”那美國學生說。

當年深冬,馬老師再度蒞臨師大,為師生帶來了三場演講和一場詩歌朗誦,內容包括了唐代的詩歌、諾貝爾文學獎的歷史和意義以及文學翻譯的問題。最後一場朗誦會,是馬老師親自朗誦其摯友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GöstaTranströmer)的作品:

荒涼的春日

像絲絨暗色的水溝

爬在我身旁

沒有反射。

唯一閃光的

是黃花。

我的影子帶我

像一個黑盒裡的

小提琴。

我唯一要說的

在夠不著的地方閃光

像當鋪中的

銀子。

——《四月和沉默》

這篇作品是詩人中風後,在失語的情境下所創作的作品,閃亮的語言和智慧在腦海中閃爍,卻無法在當下說出,看得到他卻觸碰不到他,是命運的捉弄,還是生命的現實?不意隔年(2015),詩人於三月謝世,留下了他巨大的謎語。

我們在五月的臺北,邀請馬教授及詩人楊牧、向陽、焦桐與會,在鋼琴與提琴的優柔奏鳴中,一同追思這位遙遠的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在距離瑞典萬里外的南方海島,大家輪流讀著那些可能在冰雪中寫成的詩,這或是特朗斯特羅默自己也無法想象的事。馬教授用投影片介紹了詩人的家居、鋼琴和手稿,以及他最愛的巴哈。我當時也讀了簡單的作品,《布穀鳥》。這個遙遠的、平凡的小聚會向所有參與的人揭示了詩歌真正的涵義:詩是我們彼此傾聽、彼此理解最好的方式。在這些朗讀出來的字句中,我彷彿看到思索、苦悶和輕輕的自我解嘲。

2016年,馬教授最後一次來臺,為我們帶來他最初學習漢語的契機,討論《老子》這部著作:《道可道非常道:對古代漢語語法一些領會》。他說在1946年時,他閱讀了英文、法文和德文版的《道德經》,發現內涵多有落差,於是決定自己學習漢文,自己讀懂《道德經》。這次的演講回顧了他一生對中國古籍、對漢語的幽深體會,莊嚴玄奧,不可方物,極可能是當代歐洲漢學最重要的學術發現。

每次馬老師來,我都說要請他吃小麵館,但總沒有成真。而後馬教授健康不佳,不再能遠行。有時我會透過網絡向他請益一些學術問題,他知道我在做洪業(1893-1980)的杜詩學研究,非常支持,說洪業是“很大的學者”,值得研究,也提醒我DavidHawkes也是重要的杜甫專家,不可忽略。

馬悅然老師親切和藹,學問以外,他也教我怎麼當一個好老師。有一回吃飯,他說他曾有一個有點年紀的老學生,一心向學卻遭遇同學流言,說他以前當嬉皮吸過大麻,不太正派。他懷著可能被老師逐出門牆的無奈去跟老師“自首”時,馬老師對他說,“你這算什麼,以前我還抽過大煙呢!”該生始覺安穩,專心治學,後來果然出眾,有了很好的表現。在這些小故事裡,真正認識到一種為人師的體諒和寬容是多麼可貴,也才看見一個頑皮、天真、自在與博大的大師形象,以及他心裡面對學生、對學術那種深遠的愛。

馬老師一生翻譯了許多中國古典小說,也是少數長期關心近現代華文創作的歐洲學者,譯介了大量的現當代華文創作,是華文創作國際化最重要的推手。馬師母告訴我:馬老師珍惜最後在書桌前奮鬥的時光,努力讀書,孜孜不倦地翻譯《莊子》。馬院士自是學人的典範,但我更覺得他是一位真正具長者風的大師。他曾說他很喜歡辛棄疾,我覺得那種灑脫的確很像,“味無味處求吾樂”,我很想問他,對他來說,中文古籍或漢語中的滋味究竟是甚麼呢?

可惜大師已於2019年10月17日辭世,高齡95歲。

我仍不時有些小問題想請教馬老師,想在他博學睿智的見解中尋到靈光,這些時刻,不免有點失落,有點孤獨。但我想,那些讀著書的時光,對馬老師而言,會不會像瑞典詩人的俳句:

看我坐在這

像靠沙岸的小舟。

這兒我真快樂

——《俳句》,馬悅然譯,選自《巨大的謎語》

馬老師年輕時師事漢學大師高本漢,一生樂在治學、講學當中,那些古老的典籍,《老子》《莊子》《左傳》,漢語的格律與唐詩,對他而言是一趟意外而美麗的旅程嗎?典籍沉默而永恆,玄奧如大海潮聲;我想馬老師遺留給世界的,是熱愛學術文化和勤奮於生命的心;在時時的追念裡,我們走在這條路上,也就並不覺得孤獨了。(徐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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