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8 沈從文:最人性的微笑

沈從文的墓在鳳凰縣城南邊沱江畔的聽濤山。樸素的五彩石上刻有沈從文的一句話:照我思索,能理解“我”;思我思索,可認識“人”。沈從文是從“照我”思出發,去理解“我”與“人”的。他的“思”,與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很不同。沈從文不是僅僅從懷疑和理性出發去“思”,“我”不是他“思”的目的。他在“照我思”上還有重要的一層“思我思索”,為的是認識“人”。而沈從文書寫的“美”,是由人的“善”始,寄希望向“善”的。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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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沈從文在上海。在給張兆和的信中,他畫了一組速寫。那天早晨,外灘的渡橋上出現了轟轟隆隆而過的遊行隊伍,時代的潮流正彙集和裹挾著人群。這樣一個時刻,沈從文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的速寫寥寥數筆,清虛寥廓,是詩的意境。

第一幅,是一扇半開的窗戶之外的江景圖。他寫道,“帶霧的陽光照著一切,從窗口望出去,萬千種聲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動、水在流,人坐在電車上計算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在動。流動著船隻的水,實在十分沉靜”。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在這個帶著夢幻色彩的詩意描述裡,水的沉靜打開了沉思的空間。第二幅,他在畫上註解到,“五一節五點半外白渡橋所見——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橋上走著紅旗隊伍。艒艒船還在睡著,和小嬰孩睡在搖籃中,聽著母親唱搖籃曲一樣,聲音越高越安靜,因為知道媽媽在身邊”。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第三幅,“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到最後一幅,“聲音太熱鬧了,船上人居然醒了,一個人拿著個網兜撈魚蝦,網兜不過如草帽大小,除了蝦子誰也不會入網,奇怪的是他依舊撈著”。橋上太熱鬧的一切,在畫中化成了一縷青煙。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沈從文不是從黃浦江邊某幢高樓的窗口望出去,“看”到的那番景象。小小的艒艒船,用小網兜撈魚蝦的小人,已將窗外的都市風景化境為湘西的風物。半開窗戶的窗稜分隔開一座山和一座城,城的房子層疊錯落,分不清是上海還是湘西。

沈從文曾站在鳳凰那座山城的重山裡看山看水,現在,這個“鄉下人”用看重山看水的目光來“看”這座城市,現實之城與記憶中的故鄉融合重疊在一起。他的目光並不卑微,也並不居高臨下。他就是從那樣一個開闊的視野,在向遠景的凝望中思考“我”與“人”的。遠景中的人,因為距離太遠,沒有差別,而“我”也在那遠景之中,並不大一分,也不小一分,同時也用他的目光打量著橋上的人群。沈從文的寫作也有個手與心之間的“境”,“在遠景中,清虛寥廓”,能夠“反照反省”,消化現象與意象,正與這幅畫互相映照。

沈從文的文學就是在這樣的“目光”下生長的。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鳳凰城內的橋下(於楚眾 攝)

“我”是誰?對沈從文那一代經歷了“五四”和普遍有自我發展經歷的知識分子和作家來說,這是核心命題之一。復旦大學研究沈從文多年的張新穎先後寫了《沈從文的後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和《沈從文的前半生(一九O二-一九四八)》兩本書。他說,“這個經歷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覺醒和啟蒙的經歷:接受了現代觀點,發現以前的‘我’不是我,覺醒以後的‘我’才是我,新‘我’要拋棄舊‘我’來生活”。

對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來說,新時代的新“我”是斷裂的,在外來思想觀念的刺激下覺醒,過了幾年,那種思想觀念被否定,自由民主變成了階級鬥爭,又開始新的覺醒。張新穎說,這樣的“我”沒有自己的歷史,只是隨著時代潮流不斷變化,沒有辦法形成河流般的東西,無法累積。但沈從文不是這個意思。對他來說,“現在的‘我’不是覺醒後與過去斷裂而形成的‘我’,而是過去的‘我’一點一滴地形成了現在的我,再往後走也是‘我’。這種所有經歷一點一滴形成的‘我’是累積的,從生命源頭一直流下來。這個不斷積累的‘我’在自己身上生長,是他的強大所在”。

這組封面文章的出發點正是沈從文的內生性。這個內生的“我”此後不斷從廣闊世界和周圍人的身上吸取養分來成長,也使得他做出從文學到文物研究的選擇,雖有特殊原因,但也承前繼後,相互關聯,過渡自然。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1981年,沈從文和張兆和夫婦在寓所中(理想國 供圖)

踏訪鳳凰的重山與水回來後,再讀《從文自傳》,感到這其中發現和確立的不僅是個“獨特”的“我”。這個“我”非常豐富,不僅是過去現實的回憶和積累,還充滿想象,是沈從文創造出來的“我”。在開篇《我所生長的地方》中,想象與現實的重疊就出現了。沈從文不僅說鳳凰這個小城“古怪”,而且這樣寫道:“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個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

”這“另外一個無所依附的意義”是什麼?他繼續寫,“試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的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五百左右的碉堡,二百左右的營訊”。接著他寫清朝暴政、反抗和這裡的血流成河。然後他寫道:“這地方到今日,已因為邊城另外一種軍事重心,一切皆用一種迅速的姿勢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消滅到過去一切。”他印象中的鳳凰,開始處於“進步”之下。這是現代性所開啟的線性時間,實際上也是沈從文提出的另一個核心疑問。這個疑問和“我是誰”一問,緊密交織。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1934年,沈從文在故鄉拍攝的虹橋景象,“這也是他唯一一張攝影作品”

沈從文的解答與眾不同。他首先描述一個想象中的鳳凰,具有神話色彩。他說“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沅水”的人,由陸路入黔入川,都要在“鎮簞”落腳。那裡有兵卒、土匪、農民和商人。他對兵卒的描寫很有意思,“純善如平民”。這個描述把他早年所見的砍頭殺人的死亡和殘酷,用“純善”包裹了起來。接下來這個句子就在想象中飛揚了:“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隨屈原溯江,時間開始倒流,回到“天神”和“巫術”的神話時代。

這後面的描述,勾勒出一座善美之城,它不是沈從文印象中或現實中的鎮簞,而是“歌舞娛神”之地。然後,一條環繞“鎮簞”的河流下駛,匯入辰河,直抵洞庭,就是鳳凰。

這裡,對鳳凰的描述又回到了民國,“中國綠營軍制唯一殘留之物”。這個“辰河”,是他第一次出門離家“混日子”的辰州河段,也是1934年1月間他在寫《湘行散記》時,在沅水行船看水,“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些”,“愛了世界,愛了人類”的地方。從這個地方,倒流的時間流入鳳凰,留住“進步”之前的過去一切。

《從文自傳》的書寫,就是從這個記憶與想象中的故鄉,開始創造作家的“我”的。其中,沈從文在一九七九年十月《附記》中有個句子,堪比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開頭的那一名句“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在本文末尾,我曾對於我個人工作作了點預言,也可說‘一切不出所料’”,在這之前,他說本文“作縱的敘述”。我是在鳳凰山水間走過,理解了他文字中的虛與實,才逐漸理解了這句話中的時空的。

沈从文:最人性的微笑

鳳凰的沈從文故居(於楚眾 攝)

1961年,沈從文在青島寫了《抽象的抒情》一文。文中有這樣幾句話:“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於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對生命的愛,正是他文學創作的源頭。

在他反覆提到“寄希望於未來”時,他是非常嚴肅地將其作為意義來論證的。《邊城》不僅是一部純美的愛情小說,其間其實有著非常內在的悲劇性,並向深淵發展。對於這樣的悲劇性,沈從文給出的解答既與他所創造的“我”有關,也與“人”有關,更與他對人性之善的永恆期待有關。這些,又都融入了他對民族長遠未來的希望。

這期封面的文章中,沈從文對“我”與“人”這個命題的回答,對現代性的破解,將在一個比較漫長的敘述中呈現出來。丘濂的《沈從文的後半生:孤寂中,創造一條新路》寫了沈從文從文學轉向文物研究後的經歷。這一期的編輯曾焱這樣評寫道:“這篇讓我們看到沈從文是如何在困境中創造,保持‘我’的一部分的”。“他明白生命的隔絕,理解之無可望,但還是選擇了他所認同的一種意義”。艾江濤寫了《陳渠珍:半新半舊的引領者》和《郁達夫:“零餘者”的熱忱》兩篇文章,書寫了兩位對沈從文影響深遠的人物。曾焱評語:“沈從文不盲從時代大變革的‘保守’和對複雜人性的認識,受陳渠珍影響很大;郁達夫與離開湘西后沈從文的關係,補充了我們對沈從文和他背後一個時期中國社會的瞭解”。傅婷婷則寫了丁玲,和沈從文發生重要交集的第三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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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沈從文從湖北幹校回北京後拍攝(理想國 供圖)

沈從文這個生命個體,在那個時代,奮力鑿通生命的頭與尾,把一切安排託付給他之後的未來時間,留下一份給後代的東西,以期通過遙遠的時空,彼此生命流注。1949年,他的文學空間已不存在,他寫下《一個人的自白》。“將來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見出一個‘人’的本來”。在那樣一個時刻,他想到的仍是“將來”會有那麼一天。今天,沈從文所矚目的“生命”,或可成為這個時代重新思考“現代性”的重要維度。如果以“惡”和“慾望”來界定“人性”,並以之為人性的底層,那麼就將陷入它的自我驗證預言中。沈從文這個從地獄中活過來的人,從人性之“善”出發,相信人“神性”的一面,並以之期待和希冀未來。這樣的力量,看似柔軟至極,細思卻極為強大和感人。

布羅茨基曾在《文明的孩子》中寫道:“抒情是語言的倫理學,而這種抒情優越於人類互相作用所能產生的任何成就,不管用來衡量這成就的標準是什麼——正是這種優越性產生一件藝術作品並使它流傳下去。任何一首詩,無論其主題如何——本身就是一個愛的舉動,這與其說是作者對其主題的愛,不如說是語言對現實的愛......是一種偉大對弱小、永恆對短暫的愛”。沈從文富有詩意的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文明的孩子”。

在鳳凰尋找沈從文時,我看了一場當地大型的“森林實景劇”《邊城》森林劇。開場,老船伕的聲音呼喚著,問翠翠:“翠翠,你還在等嗎?等得石頭都流血了。”於淚水中,我仿若看見了沈從文用血肉之軀的生命澆築的那座石頭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緻、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這廟供奉的是‘人性’”。劇終,翠翠仍在期待,“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那是沈從文的微笑。

如果你還意猶未盡——在本期封面故事中,我們請來封面大使陳丹青來聊一聊他對沈從文的印象與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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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擊上圖,聽一聽陳丹青為你道來他眼中的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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