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5 故事:一具未下定金的生死棺

1

簡樨耳力極佳,聽到鄰桌几個商販不無惋惜地談論城東意外著火事件,心下一動,匆匆擱下正品得津津有味的櫻桃酒釀,拎起放在檀木桌上的兩包藥離開了品香居。


岑府還隔了幾條街,心亂如麻的簡樨是等不及了,轉身拐進一處偏僻青石巷,信手拈了片雲,頃刻便飛到落雪園的上空。


她的視線穿過抄手遊廊,透過窗臺白玉瓷瓶斜插的點點紅梅,那個病懨懨的公子仍是面色枯黃的歇在煙雲紗帳後。


簡樨告訴自己,棺鋪的生意絕不能停,她家的公子還等著救命的棺材。


一具未下定金的生死棺。


簡樨輕身跳下雲堆,故作輕鬆地進了屋,將藥包擱置在梨木桌上,心中已經有打算。


“公子,我攢夠了盤纏,明日就要啟程回家了。”她杏眼含笑地望向飄簾後醒來的岑巖,極力壓制住喉間的哽咽。


岑巖本來清亮幾分的眸子瞬間暗如死灰,沉寂了半晌,才沙啞著嗓子,柔聲道,“也好。”


話音一落,他好似用光了所有的氣力,慢慢地重新躺回錦被,背對著在紫金燻爐前焚香的簡樨,目光幽深。


“噼啪”一聲,引火的松木條燃起黃豆大小的火球,咻的滅了。


韻味綿長的沉香悠悠移轉,醇厚的氣味送到病榻前,稍稍蓋住岑巖身上的草藥味,也緩解了他纏身的病痛。


愈漸西垂的寒冬暖陽散著餘暉,連帶著一貫清冷的落雪園染上三分熱意。

簡樨決絕地回望一眼不願言語的岑巖,笑靨如花。


不過一顆心的代價,同這個年華正茂的少年郎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況且她的心,早就捧著送給五年前的岑巖了。


黃記棺鋪的掌櫃黃佑是隻黃鼬精,三千年前在蓬萊仙山偷孔雀蛋時,無意間窺得天機,知曉了給凡人續命的法子,遂溜到塵世開家店鋪,賺起將死之人的錢財。


一隻腳踏進閻王門檻的人多如星辰,但他不敢明目張膽地跟地府搶人,於是定下規矩,十年僅做一筆買賣。即便如此,他也賺得個盆滿缽翻,五百年來安然無恙。


對於簡樨這種買家,他捋著半白的羊角胡,三角眼中精光一閃,開出的價錢不是黃金白銀夜明珠,而是稀有的沉香木心。


相當於她的半條命。


說起她與岑巖,二人之間應是繫著一線機緣。


那年一道天雷劈下界,正正打在她本體的沉香樹幹上,裸露在外的膠白內芯分泌出的樹脂,引來數十隻白蟻,吞噬撕咬著她受傷的部位。


未能化成人形的她已經有了靈識,痛的齜牙咧嘴,千年的修為也在一點點流失。不甘心的她抖動著枝葉,沙沙作響。


好在岑巖去東山的佛音寺上香,心地善良的他親自拾起淺草中的雜枝,耐心地一遍遍把白蟻撥開,直到看著它們畏怯地離去,才脫下月白色衣衫,系在樹身,遮擋住傷處。


岑巖走之前輕輕地拍了拍樹幹,笑意掛在嘴角。清晨的露珠落到他的濃密睫毛上,也顧不得去擦,轉身就消失在霧靄氤氳的深林裡。


只餘下那件浸染藥草香味,留有五分暖氣的衣裳。


簡樨從此有了報恩的念想,更加用功修行,不出四年竟也化成十三四少女的模樣,順著通往錦州城的山間小路下山去了。


她們樹精一族,根系龐大, 常年生長在茂密叢林中,嗅覺靈敏,識遍天下香料,所以在岑府貼出調香師這一告示時,簡樨毫不猶豫地叩開岑家大門。


管家帶她面見公子岑巖,她好奇地打量四下裡的飛簷雕窗,白牆烏瓦,不妨讓一枝伸到了卵石小路的迎春花給戳中白淨的額頭,痛得她杏眼含淚,綿柔的嗓音直叫痛。


岑巖正卷著書冊,倚在遊廊的欄杆上沉思,聞聲勾起了嘴角。


他聽過管家的說辭,有些驚訝地看著略顯童稚的簡樨,並可憐她編造出的悲慘身世,因逢上饑荒而背井離鄉,但還不確定她是否能擔當重任。


簡樨自是不放過展現實力的機會,繞著上百個香料盒子轉了一圈,字字不差地點出其名稱及功效,順帶著普及了三五種料的搭配,能起到藥用療效。


岑巖眼底劃過一絲深意,薄唇輕啟,“那姑娘能尋到上古沉香木嗎?”


當時的簡樨,滿心滿眼都是笑盈盈的俊美公子岑巖,哪裡還有功夫去揣摩他的話,只是彎著眉眼不停點頭。


事後提起此事,她驚得直接吞嚥下整顆鮮美的荔枝,晃過神地她在得知岑巖的真正目的後,鬆了口氣。


原來是取小片入藥,倒不是難事。


說來也怪,岑巖隨即便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場重病,日益消瘦。


她只好等入了夜,灰溜溜地跑到東山後施了迷障的成片沉香樹中,尋些年歲大的老樹,磨破了嘴皮討要些上好的香料。


千躲萬避,她的秘密還是給一個進山找木料做棺材的黃鼬精看到了。


那黃佑生了一顆奸商的心,他暗中派人走街串巷的打聽,熟知簡樨的弱點,病入膏肓的岑巖。


他與簡樨商定,不外傳她的身份,並且將十年一棺的交易機會留給她,給岑家公子續命。


眼見岑巖日漸昏沉的雙眸,皮膚如同老樹的死皮般皺縮,死寂的黑雲就繚繞在他的房梁一角,她等不及了。


簡樨接過黃佑遞來的赤練刀,刀柄上暗紅色的蛟龍似是感知到獵物在旁,焦急地於刀身上游走。


“黃老闆,取下木心後,請將我的本體放在生死棺內,我要親眼看著公子活過來。”簡樨及腰的褐發在陰風陣陣裡翻飛,冷冷道,“如若不然,我會隨時自燃木心,讓你一無所獲。”


7

這夜註定是不太平的。


黃佑依從簡樨的要求,待她剜下一顆心後,將其化成本體的沉香木,放進一早備下的生死棺。


凡人沉睡棺中兩日,即可續夠提前商議好的命線。


簡樨為岑巖續的,是百年。


這是筆對於黃佑來說不吃虧的買賣。


他手裡捧著血跡凝固發黑的木心,滿意地捋了捋羊角胡,終於得償所願,拿到了生死棺不可或缺的配料,沉香木心。


千年木心可續千年的壽命,他至少可以銷聲匿跡一段時日,不用費心在夜間潛伏進東山,冒著被閻王逮到的風險去尋下一株。


天網恢恢,子時尋街的陰差嗅到棺鋪的異常,震怒的閻王霎時間趕至,捉了黃佑的現行。


生死棺給帶到了地府,沉到了奈河橋下的忘川水中,以儆效尤。


黃佑被釘死在棺木上,經受陰冷冰水萬年沖洗。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成百上千只骷髏,爬滿生死棺,嫉妒地利爪不停地刮蝕他的皮毛骨架。


在被厲鬼生吞活剝前,他詭異地笑著對閻王說,“你會後悔的。”


岑巖也就是歷劫後的閻王,俯視著縮成一團的黃佑,勾起一側嘴角,轉身便令黑白無常將他按緊,親自下了咒,用陰陽釘將他釘在生死棺的四角。


8

簡樨在忘川水中泡了兩千年,記憶丟失大半。


鎖死在一方黑匣的她倒也認命,整日就在忘川河水邊聽飄來飛去的精魅鬼魂念念碎。


“閻王當年一人擔下罪責,親自下凡歷劫,為查出生死棺的來由。只是回來後,魂不守舍地待在孟婆處,聽說是在等一個凡間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那隻黃鼬精說,閻王若是鎖死棺木,他終有一日會後悔。不會閻王的心上人就藏在裡面吧?”


“對了,前些日子,孟婆同閻王說,黃鼬精連渣都不剩了,不如撤下陰陽釘。生死棺的木料稀有,又浸了忘川水千年,砸碎取小片熬入湯水中,倒也不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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