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是一個資深驢友，行話叫“驢腿”，也稱老驢，是戶外出行的驢毛、驢皮、驢尾們的領隊，師父，大拿，主心骨。
他體能超好，攀雪山、玩漂流，都不在話下。每次出行，他的裝備最全，隊伍中的驢友們少帶了什麼，找他要，絕對有求必應，甚至連女驢友們專用的姨媽巾也不例外。
每次帶團出行，林子操碎了心。他是個天生的勞碌命，總是事事為別人操心，不覺得累。不過，自從上次帶團歸來，他忽然有點累了，只想一個人去旅行。
背上行囊，帶上大炮筒，扎個搶眼的亮色頭巾，爬高山，穿林海，跨草原，氣衝霄漢，想想都酷得肝疼。當然，林子明白，現實恐怕沒有想像中那麼豐滿。
現在，林子走在菇涼山上山的小路上。這是林子第三次爬菇涼山。前兩次是帶團，這次是獨自一人。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選擇菇涼山，只覺得菇涼山忽然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吸引力，或許是因為上次帶的團裡那位叫小蘭的姑娘吧。
林子大三了，從未談過女朋友，舍友們勸他，就算是為了增長經驗值，畢業前也得談一個。林子不願意，他要找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女孩。小蘭恰好就是。白淨的臉，彎彎的眉，水靈靈的眼睛帶著笑。林子看見她，覺得整個世界瞬間變得純淨無比。
“林子，下次帶隊爬菇涼山，去我家開的民宿住吧。”
“你家開的民宿在哪？”
“喏，就在山下的達拉河對岸，過了河上的橋就是。”
“好啊，一定去。”
林子答應了。
太陽落山後，林子從菇涼山上往回走。剛剛在山頂，他抓拍到了夕陽從達拉河上逐漸隱沒的鏡頭。他想見到小蘭，跟她分享這些精彩的照片。
那次徒步爬山返途時，林子加了小蘭的微信，小蘭說她就住在達拉河對岸的納末鎮，她家在鎮上開了一家民宿，名叫蘭亭客棧，她還在林子的記事本上手繪了從菇涼山到蘭亭客棧的路線。
從菇涼山南側下山，穿過一片楊樹林，到達河邊，沿著河岸往西走不到一公里，就是達拉河上離菇涼山最近的公路橋。過了橋，再走五公里，就是納末鎮。
這些年，驢友戶外徒步火熱，菇涼山的山峰多，登山難度級別適合不同級別的驢友，這裡成了他們最愛光顧的地方。山下河對岸，納末鎮的居民從不放過任何商機，民宿如雨後春筍般開張。
那次分別時，天色已暗，小蘭跟林子揮手告別後，就沿河岸往西走了。林子他們原計劃去菇涼山另一座山峰露宿看日出，沒跟小蘭同路。
這時，天完全黑了，周圍起了一層薄霧，林子走到了達拉河邊，看到手機屏頂的電池標閃著一根紅線，快沒電了，他在揹包裡翻了半天，沒有找到充電寶。
明明走的時候帶上了，怎麼會沒有？難道愛上一個人會讓秒變弱智？林子在微信上給小蘭留言後，關了手機，他想留到最關鍵的時刻再開機聯絡。
林子沿著河邊往西走，他望著河中央。河床上有三分之二是蘆葦，中間一道是水。月光下，水面泛著清冷的光。小蘭說這是一條季節河，每年入夏後，河水隨著雨水暴漲，有幾年還淹沒了河上的公路橋。可是，眼下入夏已久，卻不見河水。
從菇涼山上下來，不算到達河邊的時間，林子估摸著走了快半小時了。按他的步行速度，此時至少走了三公里，可是，一直沒有看到小蘭說的那座公路橋。難道，是他走錯了方向？他拿出指南針定了下位，沒錯，就是正西。夜風颳來，不涼，但讓他有些心慌。他摸出手機，按開機鍵，手機死活開不了機。
林子坐下來，望著河中央。他看到水面上霧氣逐漸濃重，氤氳在蘆葦和菖蒲的枝葉間。水面的靜謐讓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和小夥伴們傍晚在河邊，向河裡投擲小石子，嚇得小小的翠鳥兒從蘆葦枝頭飛起，在河面上滑翔一段距離後，又落在蘆葦從中。
林子站起來，走下堤壩，來到河床上。河中央的水，像有一股魔力在吸引著他：蹚過去吧，水很淺，何必繞遠過橋！他看得見河對岸不遠處的小鎮上亮著燈光，小蘭聯繫不上他，一定著急了吧？該死的手機，怎麼關鍵時刻掉鏈子了呢？
林子脫下旅遊鞋和棉襪，裝在方便袋裡，系在揹包上。他拿出登山杖，挽起牛仔褲腿，往蘆葦深處走去。越往裡走，腳底下的泥土開始變溼，快到達水邊時，淤泥像膏藥一樣粘在腳上。
林子邊走邊用登山杖試探水的深淺，他聞到了淤泥翻出來發出的腥臭味兒。蘆葦叢中沒有翠鳥棲息，很多鳥兒都看不見了，自從鄉村加快了現代化的步伐，很多河裡的水都乾涸了，即使不幹涸，也因為附近企業排放的汙水髒臭不堪。
林子快要走到水中央了，還沒有沒他的膝蓋。看來，水的確不深。林子加快邁步，雙腿攪動著河水，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動靜格外大。
水面霧氣濃重起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林子看到霧氣中多了幾個小孩子，三四歲的樣子，光著屁股，帶著紅肚兜，在水面上昂著小腦袋，拍著水，游來游去。他們分散成半圓形，圍住了林子的去路。林子嚇得站住了，頭頂直冒冷汗，這，難道是靈異小說中的橋段？小水鬼們前來索命找墊背的不成？
“吵死了，吵死了，不讓我們睡個安穩覺！”
“滾回去，滾回去，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林子掉頭往回走，他走得有點急，身體失去了平衡，幸虧登山杖撐住了，沒有摔倒。
他聽到背後傳來咯咯咯的笑聲。
林子退回岸邊，驚魂未定，呆坐了一會兒，拿出手機，試圖開機，可是手機依然開不了機。腳上的淤泥還在，沒法穿鞋，他拿出指南針定了定方向，繼續往西走。腳底踩著沒有水的泥土，讓他心裡感覺踏實。
半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走到小蘭說的那座橋邊。夜色已深，殘月偏西。難道，今夜就耗在達拉河邊了？林子不甘心，他尋思著已經走出這麼遠了，再趟水過河，應該不會再出現怪事了吧？
林子吸了口氣，又一次下了河，走到水中央。
水上依然有霧氣，但小了很多，忽然水面咕嚕咕嚕冒出了幾個泡泡，每個泡泡長大后里面都包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孩子，他們躺在裡面扭動著身體，砸吧著嘴，睡得正香。
泡泡滾到林子面前，啪啪啪連色裂開，睡著的小娃娃們落到了水裡，驚醒了，哇哇地嚎哭起來。
“吵死了，吵死了，不讓我們睡個安穩覺！”
“滾回去，滾回去，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他們撲騰著水游過來，一邊哭，一邊往林子身上撩水。林子的牛仔褲完全被打溼了，他慌不擇路往回跑，到了岸邊，他回過頭，看到河面上一片寧靜，霧氣繚繞，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林子決定不再想過河的事，他乾脆放下揹包，從裡面找出帳篷，搭好，鑽進去，躺下，透過帳篷上的透明天窗，望著夜幕上零星的幾顆星星，心臟猶在砰砰直跳。
畢竟，驢行了整個白天，折騰了大半夜，他很快倦意襲來，進入了夢鄉。夢裡，他感覺自己掉入了水中，跟那些孩子一起哭泣著，岸上，有小蘭含淚的臉。
天亮的時候，林子是被附近的一個老農叫醒的。
老農一大早上田裡來，趁天涼快鋤鋤雜草，看到自家地頭上多了個帳篷，很是好奇，他走上前來，拍了拍那個帳篷。
“哎，小夥子，你咋在俺家地頭上安營紮寨了呢？”
“大爺，我……”
林子睡得迷迷瞪瞪，還沒說明原因，他驚訝地看到，老農身後就是一座橋，他昨晚走了一個小時都沒走到的橋！
怎麼會是這樣？林子一下子清醒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晨曦照著柏油鋪成的橋面，橋兩頭是拓寬的路，橋面卻沒有加寬，在岸邊對接處形成了三角形的緩衝區，卻沒有護欄。
林子把昨晚的所見所聞告訴了老農，老農瞪大了眼睛。他低聲告訴林子，二十年前剛加寬路的那段時間，這裡出過好幾起車禍，其中一個是幼兒園的校車，拉的都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一頭扎進了河裡，無人生還。
林子聽完後，嚇得一身冷汗。他匆忙收好帳篷，背起揹包，準備跟老農告別，忽然想起了什麼。
“大爺，你還記得二十年前發生的車禍是在哪天？”
“記得，咋不記得呢，也是這麼個夏天，六月十日，對，就是這個日子！那麼大的車禍，上頭壓著不讓報，後來很快就沒人問了。”
“六月十日？”
林子又一次大吃一驚，二十年前的六月十日，正是自己的生日！
“對啦，小夥子，你剛才說要到鎮上哪家民宿來著？”
“蘭亭客棧。”
“哦，是老柳家開的那家客棧哪。唉，這老柳兩口子也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孽。一個星期前，他們家閨女走在橋上，不知怎麼的，掉到橋下淹死了。按說這河水也不深，人在水裡站起來，水也到不了腰。可是那閨女從橋上摔下來，臉朝下紮在水裡，硬是當場就給嗆死了。”
林子不由地哆嗦起來，後背上冒出了冷汗。一星期前，正是林子帶隊爬菇涼山第一次遇見小蘭的時刻。從那往後，他和小蘭之間一直用微信保持聯繫。他們在微信上聊了很多，林子第一次有了戀愛的感覺。難道，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跟一個死人談戀愛？是不是他們弄錯了？
“大……大爺，他們家……還有別的閨女嗎？”
“沒有啦。老柳家原先有個兒子，長到四歲時死了，也是在橋上出車禍的校車上。”
“哦，原來這樣。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大爺，再見！”
林子抬腳走向那座橋，他望了望河中央平靜的水面，想起了昨夜在水中跟他嬉鬧的小孩子們，忍不住揩了一把額頭冒出的冷汗。直到現在，林子還是如墜五里霧中，看來，只能到蘭亭客棧去弄明白真相了。
蘭亭客棧是個四合院改造成的簡樸客棧，坐落在納末鎮最北側，也就是距離菇涼山最遠的位置。正值週末，其他客棧門前都掛著“客滿”的牌子，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唯獨蘭亭客棧孤獨地佇立一旁，半天不見一個人影。
林子推開蘭亭客棧的四合院門，踏著石板小徑，直接走入院門，不知為何，他對這裡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正屋前臺沒人，林子喊了半天，才見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叔走出來，他眼神有點呆滯，總是答非所問。
“對不起啊，家裡出了點事，老伴還病著下不來床。招待不周，請見諒！”
房間的一角有個烏木的供桌，桌上有個手機正在充著電，旁邊的香爐裡燃著一炷香，供著牆上掛著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的女孩笑得陽光燦爛，分明就是小蘭。看來這就是小蘭的父親了，林子心裡一痛，他不便多問，只是耐心等著大叔慢吞吞地辦理好入住。
“那邊那個充電器能借我用一下嗎？”林子打量著四周，覺得房間裡太冷清了。這樣沒有人氣的客棧，難怪少有人住。
大叔點頭同意了，轉身笨拙地把充電器拔下來，手顫抖著遞給林子。他好不容易給林子開了張客棧入住條，連押金也沒要，就讓林子住進了廂房一個乾淨的房間。林子拿著放下揹包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手機充電，他剛從大叔那裡要的充電器，恰好配套可用在他的手機上。
在手機連通充電的瞬間，林子迅速打開手機，找到小蘭的微信，他看到上面赫然留著一條長長的消息：
林子哥哥，你好，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首先謝謝你在過去的七天裡陪我渡過在人世間停留的最後時光，我一直不敢對你說出實情，就是怕嚇著你。我在一週前意外去世了，這是我自己命該如此。
可是，我心疼我的父母，他們年紀大了，我捨不得離開他們。二十年前，他們已經受過一次失去兒子的打擊，現在，又要接受失去女兒，我覺得他們太可憐了。
所以，我在離開人世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二十年前死去的哥哥投胎轉世的那個人，希望他能替我來看看我的父母，跟他們說說話，也算最後的一點安慰吧。沒想到，在熱心的流浪鬼們的幫助下，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就是你。
通過跟你聊天，我發現你是個熱心人。我真後悔沒在活著的時候認識你，跟你好好談一場戀愛，讓我們早點成為一家人。
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世我們不一定能有機會再見，所以我在家陪伴父母的最後日子裡，一直捨不得早點跟你說出真相，只是通過手機上的微信與你談心，直到我在人間停留的最後七天期限來臨。現在，我真的走了，林子哥哥，再見！拜託你以後一定要多來蘭亭客棧坐坐。愛你的小蘭
不知什麼時候，林子眼角積聚的淚滑落下來，一滴接一滴落在手機屏幕上。小蘭的微信消息模糊了。林子抬手擦了擦眼睛，他拔下充電線，走出房間。他要找到小蘭的父母，跟他們說出實情。他要告訴他們，他會當他們是自己的父母，他讓他們在餘生不會感到孤獨。
（作品名：《聊齋新編：河裡的水孩子》,作者：蟹媽。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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