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9 俄羅斯與伊朗:戰術“聯盟”還是戰略伙伴?

作者:唐志超

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中東研究室主任、研究員

4月14日美英法三國對敘利亞實施“精準打擊”後,俄羅斯與伊朗相繼發聲強烈譴責。俄羅斯與伊朗都是敘利亞問題的重要相關方,兩國圍繞此問題互動頻頻。由俄羅斯、伊朗等國主導的阿斯塔納和談是政治解決敘利亞危機的主要對話平臺之一,此外兩國還曾是敘利亞幾個“衝突降級區”的擔保國……

近年來,由於地緣政治環境的變化以及伊朗核協議的簽署,俄羅斯與伊朗關係快速發展。2017年3月,伊朗總統魯哈尼訪問俄羅斯,俄伊兩國在鐵路、油氣、原子能、旅遊等領域達成15份協議。其間,俄羅斯總統普京表示,俄伊之間的合作十分高效,兩國正全力向高質量、新層次的戰略伙伴關係邁進。不過,鑑於俄伊關係的現實脆弱性以及歷史陰影,外界對俄伊戰略伙伴關係的性質大多持懷疑態度。目前,這一關係正在敘利亞戰場上經受嚴格的考驗。

五百年的歷史碰撞

伊朗是最早的人類文明搖籃之一,相比之下俄羅斯的歷史則短暫得多。據歷史記載,俄羅斯人與波斯人的交往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不過,俄羅斯與伊朗作為兩個國家的正式交往則始於16世紀初期。1521年,伊朗薩法維王朝與莫斯科公國之間進行了首次官方正式接觸。從16世紀初到21世紀初,俄伊兩國間長達五百年的接觸與碰撞,使得今日兩國之關係有著豐盈的歷史厚度。

從16世紀初到20世紀初的四百年,是伊朗帝國由盛轉衰的時期,從薩法維王朝到阿夫沙爾王朝、愷加王朝,這一古老帝國逐步日薄西山,陷入動盪,丟疆失土,而同期俄羅斯人則擺脫了蒙古人控制,積極開疆拓土,大肆發動對外戰爭並逐步建立帝國。兩者一衰一盛,形成強烈的對照。在這四百年間,波斯人遭遇了一系列強大對手:蒙古人、突厥人、奧斯曼帝國、大英帝國和沙俄。雖然為了對付共同敵人奧斯曼帝國,波斯人與俄羅斯人曾多次結盟,但最終伊朗和奧斯曼帝國都不幸地淪為沙俄的主要侵吞對象。在數次俄伊戰爭後,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時,沙俄已佔領了原先屬於伊朗管轄下的大量領土,包括現今的高加索、中亞等地。而且,沙俄也在伊朗疆域之內建立了很高的影響力。1907年,沙俄與英國在一番激烈爭奪後簽署了瓜分伊朗、阿富汗等地的歷史性條約,劃分了各自在伊朗的勢力範圍:北部屬於俄國,南部屬於英國,中部為緩衝區。事實上,此時的伊朗已淪為英俄的半殖民地。

1921年,哥薩克旅副指揮官禮薩·汗在英國支持下發動軍事政變,並最終推翻愷加王朝,建立了巴列維王朝。禮薩·汗執政時期(1925~1941年),他在外交上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擺脫英國和蘇聯的控制,並轉向德國。二戰爆發後,保持中立的伊朗與納粹德國日益接近,引起了同盟國的警惕與憂慮。1941年8月,英蘇兩國指責伊朗國王勾結德國,分別派軍從南北兩個方向進入伊朗。禮薩·汗被迫讓位於其子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並出走海外。二戰後,英美軍隊從伊朗撤離,但蘇軍沒有按協議撤出伊朗北部地區。蘇聯甚至還扶植伊朗境內庫爾德人和阿塞拜疆人建立分離主義政權,這不僅引起了伊朗政府的極大憂慮,也遭到了西方的強烈反對。圍繞蘇聯從伊朗撤軍問題,美蘇間爆發了戰後第一場重大危機——1946年伊朗危機,美國甚至以動用核武器為威脅要求蘇聯從伊朗撤軍。此事件也成為冷戰爆發的重要導火索之一。最終,蘇聯被迫從伊朗撤軍,其在伊朗的影響力急劇下降。1953年8月,主張石油國有化的伊朗摩薩臺政府被美國中情局策劃推翻後,短暫出逃海外的巴列維國王回到伊朗並強化了王權,此後伊朗完全站到了西方一邊。1955年伊朗還加入了反蘇反共的“巴格達條約組織”。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巴列維政權被推翻,新生的伊斯蘭政權執行“既不要東方,也不要西方,只要伊斯蘭”的對外政策,取代了昔日的親美反蘇路線,並一直延續到冷戰結束前後。總體上看,伊朗與蘇聯在冷戰時期主要是敵對關係。

蘇聯解體後,俄伊關係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其實早在1989年1月,伊朗最高領袖霍梅尼就曾致信戈爾巴喬夫,對其改革大加讚揚,表達了與蘇聯改善關係的願望。戈爾巴喬夫親自接見了霍梅尼的信使,並會談了長達兩個小時。冷戰結束後,俄羅斯作為蘇聯的繼承國一度在中東事務中充當配角,但不久之後俄羅斯便以大國地位重返中東事務。其中,俄羅斯與伊朗開展了多項務實合作,兩國關係不斷得到改善。1995年1月,俄羅斯與伊朗簽署了向伊朗出售兩個輕水核反應堆合同。美國強烈要求俄羅斯取消合同,但俄羅斯斷然拒絕。1995年8月,俄羅斯不顧美國的反對,簽署了向伊朗核電站提供核燃料的協議。2007年,俄羅斯與伊朗簽署出售S-300防空導彈系統的合同。這些合作協議在俄伊關係史中具有里程碑意義,象徵著俄伊關係發生實質性調整和改善。這一時期,雖然雙方在車臣、裡海劃分等問題上存在一定分歧,同時核電站建設和S-300防空導彈系統的交付受到美國因素的影響而一再延誤,但雙方在全球和地區事務上有著諸多共同利益,總體上保持了友好合作關係。

日益加強的戰略性合作

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後,尤其是敘利亞戰爭爆發和伊朗核協議達成之後,俄伊關係加速向縱深發展,並日益具有戰略伙伴關係的性質。從某種程度上說,當前俄伊關係進入了“蜜月期”,也達到了五百年來的最好階段。

總的來看,普京所說的俄伊關係正向戰略伙伴關係邁進並非虛言。這主要體現在幾個方面:第一,雙方在應對美國製裁和威脅方面的共同利益日益增大,並相互支持,展開了戰略協調與配合。比如,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也門問題、伊朗核協議上堅定支持伊朗的立場。今年2月,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否決了關於伊朗違規向也門胡塞武裝提供武器的決議草案。針對特朗普威脅撕毀伊朗核協議,俄羅斯明確表示反對任何改變這一多邊協議的單邊行動。第二,近年來,俄伊在軍事、情報、反恐、國防工業等領域開展了一系列合作,並簽署了諸多重要合作協議。而軍事安全合作的廣度和深度正是檢驗戰略伙伴關係的重要尺度。在敘利亞戰場上,俄伊不僅開展了深度的軍事安全合作,甚至採取了聯合軍事行動。2015年,俄伊兩國與敘利亞、伊拉克還決定建立反恐聯合情報中心。更重要的是,2016年俄羅斯借用伊朗哈馬丹空軍基地打擊敘利亞境內的“伊斯蘭國”目標,這是伊朗近代以來首次允許外國武裝力量使用本國境內軍事設施。即便是在伊美關係極其緊密的巴列維王朝時期,伊朗也從來沒有同意美國使用其境內的軍事基地。這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俄伊合作的深度和戰略性。此外,俄羅斯還不顧美國和以色列的反對,在延遲近十年後決心履行向伊朗出售S-300防空導彈系統的協議,並於2016年開始交付。第三,俄伊加深了經貿合作,尤其是核能、油氣和金融合作。2015年俄羅斯完成並向伊朗交付布什爾核電站。隨後,俄伊又簽署為伊朗建設更多核電站的新協議。在油氣領域,2017年11月俄伊簽署了伊朗境內石油天然氣戰略項目的實施路線圖,將共同實施一項投資總額達300億美元的石油天然氣項目。今年3月,俄羅斯扎魯別日石油公司與伊朗簽署了一份價值7.42億美元的油田開發協議,這不僅是伊朗自2016年初解除制裁之後迎來的第二筆石油外資,也是俄伊兩國開展的首筆石油開發交易。除油氣開採外,雙方還提出將開展技術人才培訓、煉油廠現代化改造等合作。第四,俄伊合作不斷突破雙邊範疇,向多邊集團化方向發展,加深捆綁。比如,俄羅斯積極推動伊朗加入歐亞經濟聯盟和上海合作組織。

對於俄伊關係的戰略伙伴關係性質,伊朗國家最高安全委員會秘書阿里·沙姆哈尼指出,俄伊關係的戰略性特徵機制體現在軍事安全合作上。雙方在軍事與安全上的合作關係超越了傳統軍火買賣關係,已經開始建立國防方面的夥伴關係。俄伊戰略伙伴關係不僅涉及兩國元首在最高層次的合作,也包括軍事領導人之間的合作,比如總參謀長、國防部長等層次的會晤,伊朗國防部長兩年內訪問了俄羅斯五次。此外,雙方還進行了一系列聯合軍事行動,比如俄羅斯、伊朗、伊拉克什葉派民兵和黎巴嫩真主黨組成的聯盟徹底改變了敘利亞戰場上的力量對比。

戰略伙伴還是戰術“聯盟”?

不過,外界對俄伊是否是真的戰略伙伴有不少質疑。美國《新聞週刊》撰文稱,俄伊關係只是“方便的婚姻,而非真正的戰略聯盟”。以色列《耶路撒冷郵報》稱,俄伊是“戰術性聯盟,不是戰略聯盟”。

的確,俄伊關係確實已具有一定的戰略性質,但距離真正的戰略伙伴關係還有一段距離。歸納起來,原因主要有三個:首先,反美國及西方是驅使俄伊走到一起的主要因素,但這一“反美聯盟”有其侷限性。俄羅斯雖然在伊朗核協議等問題上支持伊朗,但對伊朗的支持是有限的,在很多情況下俄伊關係還不得不服從於俄美關係。俄羅斯由於美國的因素一再找理由推遲交付布什爾核電站和S-300防空導彈系統就是典型例子。對此,伊朗多次批評俄羅斯。可以說,俄伊雙方都不希望將自己緊緊地綁在對方的戰車上。其次,兩國的軍事安全合作是有限度的。國防合作是俄伊關係的重要內容,不過俄羅斯對伊朗提出的購買先進進攻性武器的要求並未予以滿足,主要向伊出售防禦性武器,並不向其出售最先進的戰鬥機。第三,俄伊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合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雙方利益和最終目標並不一致。俄羅斯一面與伊朗合作,一面對美國和以色列提出的限制伊朗擴大在敘利亞勢力的要求持理解態度,對以色列一再軍事打擊伊朗在敘力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第四,雙方存在信任赤字,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歷史因素造成的。雖然雙方在政治上一致反對西方,但鑑於“不愉快的歷史”,伊朗人對俄羅斯有著根深蒂固的怨恨和懷疑。伊朗商業界也更願意與西方做生意,而不是俄羅斯。2016年伊朗向俄羅斯開放軍事基地一事傳出後,伊朗國內一片譁然,其中不乏批評之聲。後來伊朗方面就叫停了俄羅斯使用其空軍基地。伊朗國防部長達赫甘還在接受伊朗電視臺採訪時說,俄方將其使用伊朗空軍基地一事公之於眾,這種舉動有“炫耀”意味,“欠考慮”。而在此之前,達赫甘還表示俄羅斯戰機想用哈馬丹基地多久都可以。

難怪就連俄羅斯前駐伊朗大使馬里亞索夫也公開稱,當前俄伊關係是戰術性的,而非戰略性的。俄伊之間的“聯盟”主要是針對美國及西方的,還稱不上戰略伙伴關係。他認為,戰略伙伴關係必須建立在具有制度性安排的、強大的貿易與經濟聯繫之上,但俄伊在此方面的聯繫“並不令人滿意”。

(本文首發於《世界知識》雜誌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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