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9 悅讀|這個可憐的姨娘

與以往對趙姨娘的一味貶抑不同,我對她充滿同情。


這是一個何等可憐之人!她一亮相,已是“徐娘半老”,在黛釵三春這一群白富美映照之下,顏值,遠遠無法“說事”。再看命定的身份,妾與正妻,形同天壤,王夫人“月薪”20兩,姨娘作為妾只有2兩;正妻有田產收租,而妾想都別想。這還不算最恐怖的,作為妾,自己生的孩子必須由正妻教養,王夫人才是探春和賈環的母親……一個女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卻做不成母親,情何以堪?

悅讀|這個可憐的姨娘

馬道婆和趙姨娘密謀作法 戴敦邦繪

或許你會說,這種命運並非獨屬趙姨娘,是那個時代的妾共同的遭際。那就看她身後那個家,整部《紅樓夢》,曹公偏偏把趙家編排得天下第一黴運:由於是家生子,向來卑微,何談“背景”!弟弟趙國基一出場便是死的,主子環三爺恰恰又被寶二爺“罩”了個密不透風,風光伶俐的女兒探春竟也只得靠跟她這個親媽撇清關係才能博得好名聲。尤其戳心的,探春那句“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分分鐘就把她歸入“壞人”行列……一個女人混成這慘樣兒,活著,還有幾許亮色?果然,最後連死都是中魔。

其實,趙姨娘第一次出場,就預示了一種不祥的命運感: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是她責罵親兒賈環。若在平時,母親打罵孩子多麼市井平常,偏巧鳳姐在門外路過,全聽了去,一頓狂風暴雨驟降頭上:“他現是主子,不好,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麼相干?”

親生兒子,倒與自己全無相干!試想,寶玉多次被打,鳳姐可曾訓斥賈政半句?好歹趙姨娘比她長了一輩,論罵,也該賈政、賈母罵她,王夫人罵她,鳳姐一個侄媳婦也有罵姨娘的道理?

但趙姨娘大氣不敢出,一副窩囊相,讓人先入為主地替她擔憂。她對親兒子那粗俗的罵,終有理由吧?我不相信她真的恨死賈環,不!她的罵更多應為宣洩,多半含沙射影。對環境無力,只能對親人下手,一種弱者邏輯。弱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難以消除的一個族類。如何對待弱者,藏著一個人的人生格局,是古往今來的大學問。

緊接著,趙姨娘的黴戲輪番上場:扎小人“魘”鳳姐寶玉、薔薇硝事件、為弟弟去世爭銀子……賈環燙寶玉那次,鳳姐一句“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提醒了王夫人,她不罵賈環,轉向趙姨娘:“養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

探春,還是趙姨娘“養”出來的呢!彼時的女人無非爭兩樣東西:男人的寵愛和兒子的出息,兩樣都是立身之本。周姨娘無子嗣,無甚可爭;趙姨娘有賈環,王夫人把探春調教得可人得意,而對賈環呢?為何沒人追究王夫人對賈環的教育缺失?

連老謀深算的曹雪芹都忘記“問責”王夫人,他怎麼不把王夫人吊起來拷打:你怎麼調教賈環的?即使他不問,也該讓賈母和賈政問啊。這時我們似乎洞悉了王夫人的“小算盤”:原來,“同根”而生的探春賈環在王夫人面前來了個“女尊男卑”。王夫人何嘗不清楚,賈母極愛女孩,把探春調教好了,長大成人,陪伴賈母說笑要緊,更關鍵的,等年齡一到風光出嫁,甚至來個漂亮的“和親”,那才是賈府的百年大計。況且探春對王夫人在賈府的地位無絲毫觸及,即使探春先天愚笨,她們也會把女人的品德送給她,讓探春得到應有的讚許。

賈環就不同了,他首先威脅的是寶玉的地位。銜玉而生的寶玉,瘋癲多次,早有生命之虞,本來就給人不牢靠的危機。如若自己再親手把賈環一手打造得人模人樣,不小心長成一支“潛力股”,有朝一日蓋過了寶玉這隻穩穩當當的“績優股”,那還得了!寶玉不保,焉保夫人。

看到沒,這才是王夫人“瀆職”賈環的真正緣由。賈政賈母沒追究便罷了,整個世界,古往今來,“牆倒眾人推”的邏輯從未更改。所有當事人中,賈政對趙姨娘還算公平、剋制——他基本沒對趙姨娘惡聲惡氣。我們不好說他多麼“寵”她,但至少賈政是認可這個姨娘的。即使在23回,“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同為親生兒子,也沒見賈政遷怒趙姨娘。他自然明白,賈環的管教絕非仰賴趙姨娘一人,自己還是父親呢——賈環寶玉,一父所生,同為賈母之孫,為何差別就這麼大呢?設若讓寶玉與賈環調換,誰能保證,“神采飄逸”的一定是寶玉呢?

說趙姨娘一無是處亦失公允。第62回,賈環為“私贈之物”為難彩雲,趙姨娘百般安慰她:“好孩子,他辜負了你的心,我看的真。”這一點,趙姨娘明辨是非,公正無私,為護一個丫鬟勇敢指出賈環的無理。若換成王夫人,彩雲免不了挨一個“金釧式”巴掌,或成為另一個金釧也不敢說。這一點,趙姨娘比處處為寶玉護短的王夫人不知強多少倍。

按照蔣勳“佛經”之說,紅樓之人,無謂好壞,唯有“真實”,只是給每個人提供一個好惡的理由。從小缺愛的人,長大後會有多辛苦?這是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在趙姨娘問題上,我們最好不要膠柱鼓瑟,動不動就拿層次和教養說事。至於王夫人討厭趙姨娘,跟眼下的正室與小三鬥法有何區別?你見哪個正室與小三親如姐妹了?人們往往在弱者面前展現自己真實的一面,有大格局的人卻知道是什麼造就了弱者,因而對於弱者更加了解,更加悲憫,也更加寬容。

固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魯迅都這麼說呢。雜文家陳魯民寫過一篇文章《人總得藐視點什麼》,當然,他自己承認,“藐視,也得有點資本才行”。像趙姨娘,她倒想藐視點什麼,她若是寶、釵、黛還用說嗎,打從一坐胎眼睛就睥睨著“君臨天下”,想不藐視行嗎?趙姨娘憑什麼呢?

可是世間事有時無比弔詭,它讓“可憐”與“可恨”幾近孿生,不離須臾。或許,趙姨娘若能夠客觀認識自己,多做內功,學學李紈的教子之方,學學寶釵的“隨分從時”,最次學學周姨娘的內斂不爭,命運或將另有格局。多麼受寵不敢說,贏得尊重卻是極可能的。曹公一向讚美女性,趙姨娘卻是罕見的例外,想必他欲通過她的不堪,告訴我們什麼叫——惋惜。

(劉世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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