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 禪宗公案點密—談錫永


禪宗公案點密—談錫永

談錫永上師畫作欣賞

開場

禪宗公案本來只能悟入,多說一字,都是頭上安頭,然而逢場作戲,亦不妨插科打諢,雖嫌多事,料亦禪家所容。

開鑼!

第1案 世尊升座

《從容錄》舉: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雲:觀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這則公案可說是禪宗第一公案,世尊即是禪王。本來世尊升座乃是閒事,文殊卻擂楗槌白眾,說“觀法王法如是”,他明明知道法王法即是無言,所以世尊非下座不可。

禪家本來亦是無言,可是禪家著作卻汗牛充棟,這是禪家的婆心,因為他們原未說說法王法。

第2案 師姑原來是女人

智通在歸宗座下參禪,一夜,忽然大叫:“我開悟了,我開悟了。”

翌日上堂,歸宗問:“昨夜是誰說開悟?”智通答道:“是我。”歸宗問他有何開悟,智通答言:“所悟不能說。”歸宗說道:“如來降世,為示教法,你的所悟總可方便一說。”

智通於是走在歸宗耳邊細說:“師姑原來是女人。”

這宗公案,智通實在開悟,你執“師姑”之名,實相則是“女人”,而且“原來”是女人。一切法原來實相,只是給眾生看成是名言現相。

實相與現相相融,是勝義諦。

第3案 日面佛與月面佛

馬祖患病,院主來問疾。馬祖雲:“日面佛,月面佛。”

這則公案,評論的人甚多,或說是日面佛壽長,月面佛壽短;又或說如兩鏡照影,於中無有影像,種種說法都有道理。若按寧瑪派見地,則可說日面月面都只是任運圓成,都離作意,是故病與老死,都無可問,悉是離作意的任運。

第4案 狗子佛性

《從容錄》舉:“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有。”僧雲:“既有,為甚麼卻撞入這個皮袋?”州雲:“為他知而故犯。”

又有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曰:“無”。僧雲:“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卻無?”州雲:“為伊有業識在。”

禪宗離一切相對,所以六祖慧能傳法,人來說有,他即說無;人來說是,他即說非。

《入楞伽經》一開首便是大慧菩薩問一百零八句,這一百零八句都是相對法,釋迦不答,再舉許多相對法,問大慧,為甚麼你不更問這些,這便是用反詰來遮撥相對。

如今趙州亦言,說有說無,只是隨機,既然他既說有,又說無,那便亦只是遮撥相對。前僧問狗子佛性,分明是“明知故犯”;後僧問狗子佛性,亦是“伊有業識在”。

第5案 野鴨子飛

《建中靖國續燈錄》舉百丈懷海禪師:

一日,隨馬大師遊田中,見野鴨子。大師問:“是什麼?”師雲:“野鴨子。”

少須,鴨子飛去。大師雲:“什麼處去也?”師雲:“飛過去也。”大師扭師鼻,師作忍痛聲。

大師雲:“又道飛過去!”師因有省。

馬祖問,野鴨甚麼處去?卻答:“飛過去也”。答非所問。這便失去了心性相續,有如水斷月痕斷。所以扭他的鼻,令他知道人的心識相續,人的覺受相續,若知相續,然後才能得到本覺,如若不然,本覺便只是“飛過去”。

第6案 龍潭問天皇

《建中靖國續燈錄》舉龍潭崇信禪師:

一日,問天皇和尚曰:弟子久事於師,未蒙指示。天皇曰:每日無不指示。

師曰:什麼處是指示?天皇曰:汝擎茶來,吾為汝受;汝若和南,吾便起手。師因開悟。

禪宗教法最重家常日用,這則公案亦是如是。祖師禪無可指示,一如無上密法,最後一著只能直指,如指指月,見月亮,要你自己見。人每以為無上密不證空,那便請問天皇和尚,他是否不證空。

第7案 南嶽磨磚

《天聖廣燈錄》舉馬祖:

馬祖於南嶽傳法院後,獨處一庵,唯習坐禪,凡有來訪者都不顧,師(南嶽)往彼亦不顧。師觀其神宇有異,憶六祖讖記,乃多方誘導。

一日,(南嶽)將磚於庵前磨,馬祖亦不顧,時既久,乃問曰:作什麼?(南嶽)師雲:磨磚作鏡。馬祖雲:磨磚豈得成鏡?師雲: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得成佛。馬祖乃離座,雲:如何即是?

師雲:譬牛駕車,車若不行,打牛即是,打車即是。

又云:汝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師非坐臥;若學坐佛,佛非定相。於無住法,不應取捨。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非達其理。馬祖聞斯示誨。豁然開悟。

這則公案,給只顧坐禪的禪宗行人當頭一棒,也給只顧觀修的密乘行人當面一掌。譬如牛駕車,車不行,只管坐禪觀修,便只是打車,不識打牛。這重密意當從如來藏法參透。

第8案 馬祖一畫

《天聖廣燈錄》舉馬祖:

有僧於師前作四畫。上一畫長,下三畫短。雲:不得道一畫長三畫短。離四句、絕百非,請和尚答某甲。

師畫一畫。雲:不得道長短,答汝了也。

這僧人問得作惡,既不得說長道短,還要斷盡言說,離四句、絕百非,以為這樣就可以難到馬祖。誰知馬祖只給他輕輕一畫,便此了賬。一畫就是唯一,亦即如來法身,也就是如來本性,密乘稱之為“本始基”。本是本來,始是無始,是故本然清淨,而且唯一。這僧人的一長三短,與馬祖的一畫相比,立刻顯得猥瑣。

一長三短是兩重相對,一與三,是一與多的相對;長畫短畫,是長短相對,這分明是世間法。然而世間法即在如來法身上隨緣自顯現,這便盡離一切相對,因為一切相對都只是名言施設。這些世間識境相對法與如來法身智境雙運,即成唯一,所以盡離言說,一畫已足。

後來,清代石濤寫山水畫,即重視一畫,有專文論述,畫家不解此一畫即是如來藏,更不知此一畫必須是畫家心胸顯露的境界(與法性顯露的識境對應),所以便辜負了石濤,若不辜負,請看筆者的山水畫,呵呵。

第9案 馬祖說修道

《天聖廣燈錄》舉馬祖:

問:如何是修道?

師雲:道不屬修,即言修得;修成還壞,即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

雲:作何見解,即得達道。

師雲:自性本來具足。但於善惡事上不滯,喚作修道人。取善舍惡,觀空入定,即屬造作。更若向外馳求,轉疏轉遠。但盡三界心量,一念妄想。即是三界生死根本。但無一念,即除生死根本。即得法王無上珍寶。

馬祖很少這麼一本正經說修道,如今一說,立即頓澈須彌。他之所說,正同寧瑪派了義大中觀之所教。寧瑪派雖然修道,但實在是道不屬修,因為不修即同凡夫,所以才修,是故於修道時斷盡作意,絕不會取善舍惡、觀空入定,因為一有取捨,一有所觀所入,那便是未離能所的作意。這些作意,馬祖稱之為“念”,他說“但無一念,即除生死根本。即得法王無上珍寶。”此語嚇倒許多宗師,只是嚇不倒月官論師(Candragomin)所說的“極無所住宗”(Rab tu mi gnas pa)。

第10案 馬祖法嗣

《聯燈會要》舉馬祖:

馬祖玩月時,弟子南泉、百丈、西堂侍立。師問:“正恁麼時如何?”

西堂答雲:“正好供養。”

百丈答雲:“正好修行。”

南泉卻拂袖而去。

馬祖雲:“經歸藏。禪歸海。唯有普願。獨超物外。”

南泉普願、百丈懷海、西堂智藏,是馬祖道一門下三大法嗣。馬祖藉賞月來測他們的根器,結論是西堂智藏宜於經教,百丈懷海宜於禪門,南泉普願則超言物外,不落於經亦不落於禪。那即是說,西堂能於經教中知諸佛密意;百丈則得祖師禪意趣;南泉超越二人,於密意與禪趣中自由自在。

若問云何。答雲:月是本淨光明,故宜供養眾生,此即諸佛大悲本願;月是本淨光明,故宜行人悟入,此即祖師禪意;月是本淨光明,於中自然自在,此即行者本覺。

第11案 藏頭海頭

《聯燈會要》舉馬祖:

僧問:“離四句絕百非。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

師(馬祖)雲:“我今日勞倦,不能為汝說得,問取智藏去。”

僧問智藏,藏雲:“汝何不問和尚(指馬祖)?”雲:“和尚教來問上座。”藏雲:“我今日頭痛,不能為汝說得,問取海兄(指百丈懷海)去。”

僧問海。海雲:“到我這裡,卻不會。”

僧舉似師。師雲:“藏頭白,海頭黑。”

這僧人問馬祖,指明要“離四句絕百非”而說達摩為何西來,那即是說,不得落邊見而說西來意,要盡離邊見。凡用言說而說,這言說必然落邊,不落於相依即落於相對,所以釋迦說法,亦叫人不可依其言說來理解他的說法,應該體會言說中的密意,這才是“依智不依識”、“依義不依語”。現在要馬祖說,又要其言說不落邊,那便實在是無可說,所以馬祖推“今日勞倦”不說。叫他去問智藏,那是考量智藏。

智藏見馬祖不說,所以說“今日頭痛,不能為汝說得”。他實在是頭痛,因為根本不可能說出不落邊的言說,這還不頭痛!所以他順手推給百丈懷海。

到了懷海那裡,懷海直說不會,那僧人便只好回來告訴馬祖,馬祖這時應該很開心,因為那僧人替他考量了兩位弟子。

“藏頭白,海頭黑”,這“頭”,千萬不可以理解為“頭顱”。“頭”即是“邊”。我們說“這頭”、“那頭”,便是說“這邊”、“那邊”。馬祖是說,智藏這邊白,懷海那邊黑。

智藏白,因為他指示那僧人,要離言說而言說實在令人頭痛,即使佛祖亦會頭痛,所以指示得明白,是為顯說。

懷海黑,因為他只說“不會”,那便好像有會的人,這樣的指示便十分暗晦,是為隱說。

那僧人其實愚蠢,不懂得離言說來體會智藏、懷海的言外之意(密意),若懂得時,便不會再回來舉似馬祖。“舉似”者,只是依樣畫葫蘆,照搬藏、海二人的言說來告訴馬祖。馬祖對他只能指示:應該由顯隱兩邊來理解二人的說法,若參透時,便知道要離四句絕百非來說達摩西來意,應該離言來見如來法身功德,見得時,西來意即知。

第12案 耽源圓相

《聯燈會要》舉馬祖:

有小師耽源。行腳歸,於師前作一圓相,於中立地。師雲:“汝莫欲作佛麼?”

雲:“某甲不會揑目。”師雲:“吾不如汝。”

耽源畫的一個圓圈,有如無上瑜伽密施設的壇城,他“於中立地”,便有如於壇城中自成本尊。無上瑜伽密修的本尊,比喻為整個法界的中心,也可以說是法界的主人,周遍一切界的眾生都只是眷屬,這施設,其實與禪宗相通,所以馬祖才問他:“汝莫欲作佛麼?”

如果耽源說是欲作佛,那便是將施設當為真實;如果耽源說不是欲作佛,那便失去了“本尊慢”。所以說是說不是都應該捱打。現在他說:“某甲不會捏目。”那便是“見得分明”,是即知施設並非真實,然而由施設卻可體現如來法身功德,本尊慢即依此功德而起。

或言:禪宗不會說本尊慢。

答雲:本尊慢並非只有密乘才施設。行者一心周遍法界,無作意而悟入二種菩提心雙運,那便即是本尊慢。現在用“本尊慢”來作言說,亦只是言說而已,說的實在是行者的本初清淨心。正因如此,馬祖才會說自己不如耽源。

第13案 打不得

《聯燈會要》舉馬祖:

師見僧來,劃一圓相雲:“入也打,不入也打。”僧才入,師便打。

僧雲:“和尚打某甲不得。”師靠卻拄杖,休去。

雪竇雲:“二俱不了。和尚打某甲不得,靠卻拄杖,擬議不來,劈脊便棒。”

這次是馬祖劃圓相要僧入,且說,入也打,不入也打,那的確是個難題。明明圓相是你劃,卻拿來作難人。幸而這僧人機敏,說入便入,而且準備了說辭來對付馬祖。馬祖要打,他便說:“和尚打某甲不得”。

為什麼“打某甲不得”?如果這個圓相是僧人自劃自入,當然可以打,因為是執著於法界,而且執著於入法界,有兩重執著,不打何待。可是,這圓相卻是馬祖所劃,那就是施設一個境界,凡識境中的施設都可以入,都可以出,所以僧人入圓相,馬祖打不得。

後來雪竇評論說,馬祖與僧人都不了事,當馬祖靠卻柱杖時,僧人認為他不打了,待他轉身走出圓相外時,馬祖可以劈脊便棒。由此評論,足見雪竇深悟禪機,所以他有一本《碧巖錄》,唱評公案,弄到禪門大亂。他說“擬議不來,劈脊便捧”,那是打僧人的背後,因為背後無眼,入一境界亦無所見。但這樣作時便有點尖刻。二人比較,我寧願伺候馬祖。

第14案 真性緣起

《聯燈會要》舉玄挺:

初參五祖忍禪師。侍立次,有講華嚴僧問五祖:“真性緣起,其義云何?”祖默然。

師遽雲:“大德正興一念問時,是真性緣起。”其僧言下大悟。

安國玄挺是牛頭法融一系的傳人,這一法系的禪師直話直說,沒有南嶽一系那麼神秘,例如馬祖,常常令人感到高深莫測。

講華嚴僧問五祖何為真性緣起,五祖不答,因為很難跟研究《華嚴經》的人說明這個問題,華嚴說“一切唯心造”,連凡夫亦不例外,所以便不能說凡起心動念都是真性緣起。是故五祖只好默然。

玄挺在旁侍立,居然直話直說,說他正興起念頭來問的剎那,便是真性緣起。那即是禪宗所說的第一念,這一念,離心造作,亦離戲論,所以是真性。那講華嚴僧聞言大悟,足以證明他的證悟已入華嚴心髓,不在皮肉。

第15案 南泉斬貓

《景德傳燈錄》舉南泉:

師因東西兩堂各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

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趙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師曰:“汝適來若在。即救得貓兒也。”

這是一則很著名的公案,自古至今,評論者恐怕超過百數。論者多著意於解釋南泉為何斬貓,許多解釋玄之又玄,要弄清楚這些評論,實在比弄清楚南泉斬貓更難。

筆者弟子汪廣松在堂上問一些本科生,如何解釋趙州的舉動。他不管南泉,只管趙州,足見他的著眼點與眾不同。當中有一學生說,這是諧音,脫履安頭,便是“鞋帽”,諧音“攜貓”。廣松將此事向我舉似,旁邊有一弟子說,南泉是唐代人,“攜”字在唐代是否念“鞋”音,要查一查韻書,一查《康熙字典》,“攜”字在《唐韻》念“戶圭切”,這便接近廣府話的讀音,不能說與“鞋”音相諧。

不過,這學生的直覺,卻應該很合這重公案。將履作帽,分明是顛倒,趙州只是說南泉顛倒,更無別意。

兩堂爭貓,根本不關貓的事,如果要提起來斬,應該提起兩堂的首座僧人,說雲:“道得即救取兩堂為首,道不得即斬卻也。”如今不斬滋事的人,卻斬無爭的貓,不是顛倒是甚麼。

這樣平直來解此公案,可能有人會覺得沒有禪味,因為他們已習慣不用平常心來讀公案。筆者認為,南泉當日以為兩堂定有人能出來說幾句話,誰知都默然無語,南泉已經擺出斬貓的架勢,難以收回,唯有將貓斬卻,如果當時有人說南泉顛倒,他便可以哈哈一笑下臺,赦卻貓兒一命。

第16案 黃檗婆心

《建中靖國續燈錄》舉臨濟義玄禪師:

初參黃檗,問佛法的的大意。三度發問,黃檗打六十拄杖。

至大愚,舉此因緣。愚雲:“黃檗得恁麼老婆心。”師忽頓悟,便歸侍奉黃檗。

禪家常說:“老婆心切。”婆心即是悲心,說老婆心,等於說老太婆的心,老太婆每較年輕人多發悲心,所以便有“婆心”這個名言。禪宗有很多說及“婆心”的故事,卻以這宗最為親切。

義玄禪師未開悟時,到處參學,所參都是禪門老宿。不圖參到黃檗卻碰大釘子。他問“佛法的的大意”,分明是討打。佛法大意就佛法大意,卻偏偏要問“的的大意”,那就是如來的密意,密意本無可說,只能自己參悟,所以黃檗不答,三問三打,每次二十杖,一共六十杖。

義玄捱打之後,再向大愚禪師參學,他說出見黃檗的事,可能是訴苦,卻不料大愚因此讚歎黃檗,說他“得恁麼老婆心”。義玄初聽,可能不服氣,可是隻須迴心一想,便知道黃檗是示之以無可說的諸佛密意。凡人來問,無可說,禪師便往往拍案、喝罵、杖打,此中以杖打最為親切,打即是加持,所以義玄立即回頭侍奉黃檗,終於成為他的傳法弟子。

後來,興化存獎禪師參大覺,大覺亦打他二十棒。存獎便聯想到義玄參黃檗的往事,由是開悟,成為臨濟宗的法嗣。由此可見,用棒打人勝過舌頭渡人。

第17案 青原米價

《從容錄》舉青原行思禪師(“青原”原作“清源”,今改):

僧問青原:“如何是佛法大意?”原雲:“盧陵米作麼價?”

青原行思是六祖慧能的傳人,他初參六祖,六祖問他:“汝曾作甚麼來?”青原雲:“聖諦亦不為。”六祖再問:“落何階級?”青原答:“聖諦尚不為,何階級之有?”六祖因此深深器重青原,令居門下首席。

這次,有僧人問青原,問的又是老問題:“如何是佛法大意”。青原不打此僧,可能因為他未問到“的的大意”,所以答他:“盧陵米作麼價?”

許多人參見禪師,都問佛法大意,殊不知這正是禪師必須遮撥的問題。為甚麼要遮撥,因為無可說。釋迦說法四十九年,卻說自己未曾說過一字,便正因為四十九年所說的,都只是言說,言說不是如來法門,必須透過言說,證悟密意,那才能得“佛法大意”。所以“佛法大意”此事,只能證,不能說。

一說,便是言說,何“大意”之有。

若問何謂“密意”?筆者可以舉一個故事。小外孫羲羲忽然說,如果小孩子乖,聖誕老人就會送孩子喜歡的玩具給他。其時只是端午節,何以忽然說到耶誕,此中一定有事。筆者便問:“聖誕老人會送你什麼東西?”羲羲脫口即答:“Power Ranger(超人玩具名)”。

各位,這就是密意了,不過這密意還可以說出來,未說出來的密意,便是希望公公買一個“Power Ranger”給他玩。

現在青原行思問盧陵米價,便等於說聖誕老人送玩具,只是尋常日用,一點都不超脫,既無聖諦,亦無階級,一如對六祖答的平常。如果一定要問,為什麼要問米價?筆者只能說,如果青原在加拿大,他問的一定是麵粉價。

第18案 這個是甚麼

《聯燈會要》舉牛頭法融禪師:

四祖遠觀氣象,躬自尋訪。見師(法融)端坐自若。祖問:“你在此,作甚麼?”師雲:“觀心。”祖雲:“觀者何人?心是何物?”師不能加答。

祖於宴坐石上,書一“佛”字,師悚然,不敢坐。

祖問:“只這裡,別有住處。”師雲:“後有小庵子。”遂引祖至庵前。唯有虎狼異獸(足跡)。祖以手指,作怕勢。師雲:“猶有這個在。”祖雲:“這個是甚麼?”師於言下有省。

四祖道信從望氣來尋訪傳人,見到法融,知是法器,所以明明見他打坐,卻還問他作甚麼。法融答觀心。四祖問何人何物,那便是禪宗的“參話頭”了。

因為法融是站起來答話,四祖便在他打坐的石上,寫一“佛”字,法融便不敢再坐。這時四祖應該心中失笑,因為不敢坐在“佛”字上,分明便是著相,即是心仍受現象所困。

四祖問他有無別處可以坐談,法融便引他到一個小庵前,庵的四周都有虎狼異獸足跡,四祖便指著這些足跡作怕勢,法融說:“猶有這個在。”那便是等於對四祖說,我不敢坐“佛”字是著相,你見虎狼即便害怕,也是同樣著相。

現在,是整個公案的重點了。

四祖隨即問他:“這個是甚麼?”這一問,說明了何謂著相,如何不著相。見“佛”字便不敢坐,與見虎狼跡便害怕是兩回事,前者有作意,作意於對佛尊重,後者無作意,害怕虎狼正是人的正常心理狀態,也即是“家常日用”,所以法融的“這個”,是真的“這個”(著相);說四祖“這個”,其實不是“這個”。法融由是悟出“甚麼是這個”,亦即悟出甚麼才是著相,甚麼是家常日用,這才是禪境。行者參話頭無非亦是悟入禪境而已。

第19案 唐文宗食蛤蜊

《聯燈會要》舉終南惟政禪師:

這則公案,筆者依《聯燈會要》重寫──

唐文宗好食蛤蜊,沿海官吏時時進供。一日,御饌中有一蛤蜊,無論怎樣都掰不開,唐文宗覺得奇怪,他信佛,所以便焚香禱告,祈禱這蛤蜊張開。蛤蜊果然張開,整隻蛤蜊居然是觀世音菩薩的梵相。唐文宗便用金粟檀香匣,覆以美錦,裝著這隻蛤蜊,賜興善寺,令眾僧瞻禮。

唐文宗問群臣,這到底是甚麼祥瑞,有太臣說,太一山有惟政禪師深明佛法,可以下詔去問他。惟政回答:物無虛應,這只是為了啟陛下的信心。有如佛經所言,觀世音菩薩是,應此身得度者,即現此身說法,現在便為陛下現菩薩身。唐文宗問:菩薩身已現,但未聞說法。惟政答道:陛下見這蛤蜊,是常是非常、是信是非信?唐文宗說:我深深相信。惟政便說:陛下已聞說法了。

唐文宗因此大悅,便敕令天下寺舍都各立觀音像。(筆者認為,漢地信眾多拜觀音,可能即受此影響。)

這則公案,可以看到禪宗隨機說法的風格。惟政是五祖的再傳弟子,五祖傳法與六祖不同,也可以說沒有那麼玄,所以惟政便當機說法,說蛤蜊現觀音像,是為了堅定唐文宗對佛法的信心。但是,在回答唐文宗未聞佛法之問時,便說,唐文宗的深信即是已聞佛法,那便是當機說法的善巧方便,這亦便是“信解般若”。皇帝對佛法信解已足,所以對他不必多說。其實說也沒用,例如梁武帝,多向高僧問法,能夠編撰佛典,可是到頭來還是死於非命,那便是由於他其實信解不足,所以達摩見他時,他居然把達摩遣走,幾乎令中土喪失究竟佛法,所以他多看佛典,問法於高僧,也都沒用,因為他只是求福報、求感應的功德皇帝。現在惟政既啟唐文宗的深信,便可以由皇帝作扶持佛教的事業,那便是方便。

第20案 臨濟瞎驢

《從容錄》舉臨際禪師:

臨際將示滅,囑三聖:吾遷化後,不得滅卻吾正法眼藏。聖雲:爭敢滅卻和尚正法眼藏。際雲:忽有人問汝,作麼生對?聖便喝。際雲:誰知吾正法眼藏,向這瞎驢邊滅卻。

這則公案,說臨際禪師於臨往生前,囑咐弟子三聖,承繼他的法位,不得滅卻他的正法眼藏。“正法眼藏”是禪宗的名言,能見正法,便是正法眼,由正法眼所參見的法門,便是“正法眼藏”。三聖當然答不敢,於是臨際便對他作一次考驗,問他:如果有人問你正法眼藏,你怎樣回答。三聖便用禪門常用的棒喝手段,大喝一聲。臨際於是嘆息:唉,誰知我的正法眼藏,向這瞎驢邊滅卻。

什麼是正法眼藏?那就是佛的“內自證智境界”,無論什麼人成佛,由本覺所證,都是這一個境界,所以無論百千萬億佛,其內自證智境界則是同一。這境界不可思議,是故不能說,因此當有人問及時,禪宗便喝、便棒,令人省悟這是不可言說的境界。

三聖的喝,是有樣學樣,若真得正法眼藏的禪師,他於施棒喝時,實在是在止觀境界中來棒喝,所以是一個行者內自證的境界,現在三聖分明不是,所以臨際嘆息自己的正法眼藏會給三聖滅卻。

他說“這瞎驢邊”,不開正法眼,所以是瞎;不是能通三藏的和尚,所以是禿驢,這一罵,罵得很厲害。

第21案 廓侍過茶

《從容錄》舉德山禪師:

廓侍者問德山:從上諸聖向什麼處去也?山雲:作麼作麼?廓雲:敕點飛龍馬,跛鱉出頭來。山便休去。

來日山浴出,廓過茶與山。山撫廓背一下。廓雲:這老漢方始瞥地。山又休去。

這則公案,要述說一下──

德山的侍者名廓,所以稱為廓侍者。侍者因為接近禪師,所以可以隨時問法,這回他問德山:從前成佛、成菩薩的人,究竟去了甚麼地方?

德山答:作麼作麼?

作麼,這是唐宋口語,現在廣府話還保留這個詞語,讀為“做乜”,意思相當複雜,問人幹甚麼,可以問他“作麼”;問人想甚麼,也可以問他“作麼”;追究人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更可以問他“作麼”。

德山答作麼作麼,意思就是怪廓侍因何問這問題。廓侍學禪宗的做法,用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的“敕點飛龍馬,跛鱉出頭來”,意思是:經御筆一點,立即馬化為龍,跛鱉亦可以出頭,那就等於說,一經證悟,便由凡入聖,聖者所住與凡夫所住有所不同,凡夫住在這個世間,聖者所住何處?

德山聽見他的回答,不理會他(休去)。廓侍者對他當然不很滿意。過幾天,德山出浴,浴罷,廓侍者遞茶,德山撫摸一下他的背脊。廓侍者高興了,偷說道:這老漢現在才這樣。那就是怪他當自己問法時的冷淡,德山又不理睬他(休去)。

聖者住於什麼地方,這個問題無法回答,因為聖者實無所住,一有所住,便已經是以識境為住。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說聖者住入法界,但法界其實並不是有如世界的界,為了要說,我們才說之為“界”,因為所謂“法界”者,其實不可思議(想不到、說不出)。

廓侍者還要吟兩句詩,來說明凡聖不同,那就失去平等性,因為凡夫所住雖然是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亦含融於法界之內(正確地說,法界是世界的含藏因),所以不能說凡夫所住與聖者所住不同,只能說凡夫住於識境,聖者住於智境,可是卻同樣住在“智識雙運”的境界。所以德山便不理睬他,因為他有凡聖的分別。

德山浴罷,廓侍遞茶,德山摸摸他的背脊,廓侍埋怨他現在才對自己好,那又是分別心。當日德山其實亦未嘗對他不好,不理睬他,是讓他自己參悟平等性,摸摸他的背脊便是平等性,禪師與侍者平等,現在廓侍者分明又起分別心,所以德山又不理他。其實不理便是理,他終會由此悟出平等性。

第22案 虛雲公案

現在說一段近代禪宗大德虛雲老和尚的公案,此事由香港吳性栽老居士告訴筆者,他是虛雲禪師的俗家弟子。

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筆者已記不清楚),有一位和尚在荃灣山腳下打坐,整天唸佛。那時的荃灣還是鄉村,村人見和尚唸佛非常尊重,便送他飲食,誰知那和尚只取飲品,食品一律退回,他告訴村人,自己每年只食幾粒米飯,村人大為奇怪,於是便有許多人留意這和尚了,連半夜都有人起床去看那和尚,觀察良久,都只見他打坐不動,亦不見他進食,一時口口相傳,便說有菩薩下界了,此事甚為鬨動。這和尚終於找到施主,買下一間舊廟,裝修到金碧輝煌,請他住持,吳性老亦參與其事。後來那和尚正常飲食了,只是過午不食,他說,如果不吃東西,便不能隨施主的緣。

後來吳性栽去參謁虛雲老和尚,便將這件事告訴老師,問他這和尚是否很有道行,初問,虛雲不答;再問,虛雲亂之以他語;三問,虛雲笑著答道:釋迦世尊好像也吃飯。吳性栽見老師這樣回答,便問:他不吃飯是真是假?虛老大笑答言:你吃飯是真是假?我吃飯是真是假?釋尊吃飯是真是假?吳性栽不敢再問了。

這其實就是一段禪宗公案。不吃飯,便有人問真問假,為甚麼不去問吃飯的真假呢?吃飯不吃飯與學佛觀修有何關係?如果說不吃飯便道行高,那麼釋迦世尊的道行又復如何?因此吳性老實在是問錯了,難怪他對筆者說:虛老跟他談了一個多小時,句句直入心肺,他回香港後,揣摩虛老的指示來打坐,覺得真有不同的境界,足見虛老對他的開示有所針對,對那和尚的事,他從此也就不聞不問。

第23案 世尊指地

《從容錄》舉釋迦世尊:

世尊與眾行次,以手指地雲:此處宜建梵剎。帝釋將一莖草插於地上,雲:建梵剎已竟。世尊微笑。

這則公案不見於經典,可能只是禪宗相傳。世尊指地說:“此處宜建梵剎。”應該只是寓意,因為釋迦從無建梵剎之舉,他說經所在的大寶樓閣,絕非釋迦自建。好了,建梵剎便建梵剎罷,公案的重點在於帝釋將一草插地,卻說建梵剎已竟,那其實是寓意:周遍一切界諸法體性平等。

佛家的究竟見,即在於“周遍一切界諸法體性平等”。說“周遍一切界”,即是超越一切時空的世間,釋尊將之隱括為欲界、色界、無色界,三界各有無限世間、無限淨土(無限色身與報身)。諸世間中一切諸法體性平等,因為都是如來藏中智識雙運界的識界,都以智識雙運界的智界為基礎。說此諸法性空,即是說諸法以智界的本性為自性,道名言叫做:“諸法本性自性空”。對這道名言,千萬不能解釋為“本性自性”空,實應解釋為:以本性為自性而空,因為一切界的一切法都依本性而說空,所以一切法便體性平等。《三摩地王經》(即《月燈三昧經》)便是演說如何觀修“周遍一切界諸法體性平等”,此觀修稱為“三摩地王”,足見這觀修的重要。

現在帝釋插一根草,便說將梵剎建造完成,便是依體性平等而說,一根草即是梵剎,梵剎與一根草平等,帝釋深知此見,是故釋迦微笑。如果他立即號召天人在此地興建梵剎,釋迦便不會笑,但也不會將梵剎拆掉,因為他不著相。

第24案 藥山升座

《從容錄》舉藥山:

藥山久不升座,院主白雲:大眾久思示誨,請和尚為眾說法。

山令打鐘,眾方集。山升座良久便下座歸方丈。主隨後問:和尚適來許為眾說法,云何不垂一言?

山雲:經有經師,論有論師,爭怪得老僧。

禪宗許多法主都是升座而不說法,現在只舉藥山,那是因為藥山答得明白。一個道場內有經師有論師,經師講經,論師造論,各有所職,他們已有許多言說,那麼,還在乎藥山這個老和尚多說些什麼。這便是禪宗的主意了,禪師無言,唯示密意,升座無言,一如維摩詰之無言,那些作許多言說的菩薩,包括文殊在內,都只是經師論師而已,筆者現在居然點公案的密,有時還不只點,簡直是剖腹穿腸,充其量也只是個不入流的論師而已。

第25案 百丈野狐

《從容錄》舉百丈:

百丈上堂,常有一老人聽法隨眾散去。一日不去,丈乃問立者何人。

老人云:某甲於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有學人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對他道:不落因果。墮野狐身五百生。今請和尚代一轉語。

丈雲:不昧因果。

老人於言下大悟。

百丈的“不昧因果”,真的驚天動地,震撼鬼神。

凡夫要敬畏因果,但行人卻不能為因果所縛,因為必須超越因果始能成佛。所以說“緣生性空”,只是說識境如何而成存在與顯現,倘若為“緣生性空”所縛,那麼便等於終身受識境的存在與顯現所縛,不但不能成佛,連資糧道都不得入。

那老人答學人所問:大修行人還落不落因果。他答不落因果,即是依超越因果而說,他卻不知,大修行人是依超越因果而見,並不是否定因果而行,若說不落因果時,便是作意於無因果,這樣便毀壞了世俗,便是野狐禪,所以他便要墮五百世野狐身。

百丈下轉語說不昧因果,那是對因果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亦唯清楚明白才能超越,更重要的是,超越因果並非否定因果,亦不是雖不否定,卻不重視。“不昧”便不同了,尊重因果而不為因果所縛,這才是自在,不同於作意於不落。

再說一句,“不落”與“不昧”,雖然都同樣是超越因果,然而前者毀壞世俗,後者則無毀壞。

第26案 僧敲寺門

《聯燈會要》舉鶴林玄素:

有僧敲門,師(玄素)雲:誰?

僧雲:是僧。

師雲:莫道是僧,佛來也不著。

僧雲:為甚麼不著?

師雲:無棲泊處。

鶴林玄素是牛頭法融的第五代弟子,牛頭法融則是禪宗四祖道信的傳法弟子。所以牛頭一系的傳法,跟六祖慧能一系的宗風大異,雖然所傳的都是佛的密意。

這則公案,玄素不肯開門,是因為無論僧佛都“無棲泊處”,那便是心不著相,連對佛都不著相,當然更不會對僧著相,這“不著相”便是牛頭一系的禪機。六祖一系的傳法便不同。

這則公案記錄了鼓山永禪師的評語,那便是六祖慧能一系的禪機。說言——

鶴林只解把定封疆,不能隨高就下。山僧即不然,方丈門八字打開了也。僧來佛來,了無罣礙。何故如此?家無小使,不成君子。

這是說,鶴林玄素不隨世俗(“不能隨高就下”),所以落在智境邊,也可以說是落在“非有”邊,以“無相”為宗旨,這樣才會說“莫道是僧,佛來也不著”。

鼓山法系則不同,不否定世俗,那便是“隨高就下”了,不光是“把定封疆”(把定勝義)。必須這樣,才能入如來藏境界,因為如來藏是:如來智境上有世俗識境自顯現,那便不光是“把定封疆”、不光是把定如來智境。雖然無相(一切法的相都不真實、一切現象都不真實),但假如認識是智境上的自顯現,那麼,無相便是有相。無的是現象的虛妄相,有的是智境上的顯現相,所以才說“無相不能入大乘”,這裡說的大乘是一佛乘,不是菩薩乘。

鼓山永禪師說的“家無小使,不成君子”,也即是龍樹所說的“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

第27案 即心即佛

《聯燈會要》舉韶州法海:

師問六祖雲:即心即佛,願垂指諭。

祖雲: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續即佛;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吾若具說,窮劫不盡。聽吾偈雲──

即心名慧,即佛乃定。定慧等持,意中清淨。悟此法門,由汝習性。用本無生,雙修是正。

師於言下大悟。以偈贊曰:即心原是佛,不悟而自屈。我知定慧因,雙修離諸物。

“即心即佛”是禪宗的密語,後來馬祖道一傳法,即便廣弘此語。及後此語成為口頭禪,馬祖便又改授“非心非佛”,用來破口頭禪的傳播。其實“即心即佛”與“非心非佛”同一密意。這段公案則是六祖慧能對“即心即佛”的訓諭,此訓諭非常寶貴,師從任何宗派的學人,都應體會。

“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續即佛”,是說“當下”。“當下”並不是“現在”,實在是“無時”。關於這點,說來甚為費辭,讀者有興趣可參閱拙著《大圓滿直指教授密意》(臺北全佛出版社即將出版,復旦大學出版社可能稍後出簡體字版)。所以六祖慧能的訓示等於說,即心即佛只在當下。行者當下悟入心性本來是佛性,那便了知即心即佛,如果思量以前學回來的名言句義,那便非心;如果思量以後如何證悟,那便非佛,所以即心即佛便即是非心非佛。

六祖接下來依“當下”而說“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成一切相”是如來藏的現分,一切相都由如來藏功德的現分所成。成相而能不著於相(住在名言句義的世間而不著於名言句義),那便是佛的後得智,所以說是即佛。行者當下現證這“成一切相”同時“離一切相”這境界,便是即心即佛。依此,便可以說是“用本無生,雙修是正”。

如來法身功德是用(功能),由此功德之用,生起萬法,是為無生之生(並無生起實體,只生起一切幻象),所以說“用本無生”。如何證悟此“用本無生”,即須“雙修”,這即是依寧瑪派道而說的“智識雙運”、“現空雙運”、勝義與世俗雙運。此中牽涉觀修,非三言兩語可了,所以六祖才說“吾若具說,窮劫不盡”。

法海悟後贊曰:“即心原是佛,不悟而自屈。我知定慧因,雙修離諸物”。

“即心原是佛”便是“即心即佛”,不悟而墮輪迴,是故“自屈”。定慧雙修即是智識雙運,由此而離一切法(一切名言句義)。據此即知法海真的證悟,後來便傳下六祖的旁支法門。

第28案 見性成佛

《聯燈會要》舉信州智常:

(智常)謁六祖。祖問:甚麼處來、欲求何事?

雲:學人近往白峰山,禮大通禪師,蒙示見性成佛之義。未決狐疑,伏望和尚慈悲指示。

祖雲:彼有何言句,汝試舉看,吾為汝證明。

常雲:某甲到彼,凡經三月。不蒙開示,為法切故,獨造方丈作禮,請問如何是某甲本心本性。彼雲:汝見虛空否?某甲雲見。彼雲:汝見虛空有相貎否?某甲雲:虛空無形,有何相貌。彼雲:汝之本性猶如虛空,觀自性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了無一物可知,是名真知。無有青黃長短,但見本源清淨,覺體圓明,即名見性成佛、亦名極樂世界、亦名如來知見。

學人雖聞此說,猶未決了,乞和尚指誨,令無凝滯。

祖雲:彼之所示猶存見知,令汝不了,吾今示汝一偈。雲:不見一法存無見,大似浮雲遮日面。不知一法守空知,還如太虛生閃電。此之知見瞥然興,錯認何曾解方便。汝今一念自知非,自己靈光常顯現。

常聞偈,心意豁然。述偈雲:無端起知見,著相求菩提,情存一念悟,甯越昔時迷。自性覺源體,隨照枉遷流,不入祖師室,茫然趣兩頭。

這則公案,六祖指示見性成佛。禪宗作如此直接指示並不多見,因此公案珍貴。現在只略說其大概,讀者須詳讀原文。

大通禪師指示智常,是用空見、無相來說見性成佛。所以用虛空來說無相,了無一物可知來說空見。智常懷疑,證明智常實在已得知見,只是未能決定,若在常人便會拿著大通禪師所說來作觀修、等持。

六祖說,大通開示“猶存見知”,因此用一偈語來令智常明白。偈語的意思是:由不見一法而說為無,那便是有如浮雲遮日,只見浮雲而不見日,只見為無而不知有。由不知一法而守空知(知一切法空),那便等於是在虛空中無端生起閃電,且以閃電為虛空。當如是知見興起時,便成錯認,以空為究竟。若知此為錯認,便是心性生起靈光,這便是見性成佛。

智常因六祖的開示而悟,於是述偈。偈言的意思是說:若起知見,便是著相求菩提(著知見的相,例如著於空性、著於緣起)。如果有心去求開悟,便不可能超越昔日的迷網。覺知自性是覺性的本源,便知道追隨知見只是枉作輪迴。若不得六祖的指示,便會茫茫然趣入有無、能所等二種邊見。

六祖的開示,如同寧瑪派的直指教授,可參考蓮花生大士的《大圓滿直指教授》、龍青巴的《大圓滿虛幻休息》、摧魔洲尊者(第一世敦珠法王)的《無修佛道》。

第29案 神會度亡

《聯燈會要》舉荷澤神會:

師一日鄉信,報父母俱亡。師入僧堂白槌雲:父母俱喪,請大眾念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大眾擬念,師遽白槌雲:勞煩大眾。即散去。

荷澤神會是六祖門下有所作為的弟子。當日神秀聚眾傳法時,神會忽然與會,對大眾說:六祖得五祖的袈裟衣缽,所以是正式傳人。於是除神秀弟子外,餘眾散去。由是確立了六祖的地位,與神秀並峙,分成南北兩宗。於是原來稱為“楞伽宗”的禪眾,成為北宗,六祖慧能則是南宗。

這則公案,說神會父母俱亡,神會白槌召眾,請他們念般若經來度亡,當眾人開始唸經時,他卻又白槌散眾。看起來這件事有點莫名其妙,然而這正是無相法門的意趣。

召眾度亡是事相,身為人子,依事相而行,那是世俗。然而度亡既然只是事相,那麼便可以不作。離事相,入空性,是禪家的家常日用,因此神會便亦白槌散眾。

佛家度亡的事相,不可否定,然而重要的是孝子心意,若孝子存心於亡者,念亡者依善業生天,或依佛業往生淨土,那麼,度亡的事相便非事相。如若不然,事相即使十分鋪張,孝子卻無存心,這事相便只是一場表演。由此則公案,我們便應該知道如何超度亡者。

第30案 趙州洗缽

《無門關》舉趙州:

趙州因僧問:某甲乍入叢林,乞師指示。

州雲:吃粥了也未?

僧雲:吃粥了也。

州雲:洗缽盂去。

其僧有省。

趙州依然是用家常日用來開示,此僧初來乍到,所以趙州問他,“吃粥了也未”。既然已吃粥,當然便要洗缽。此僧才省得趙州的意思,知道是用家常日用來開示。

然而無門禪師卻對此僧不然,他說“趙州開口見膽,露出心肝,這僧聽事不真,喚鍾作甕。”

將“鍾”說成“甕”,那就是“不真”。趙州問他“吃粥了也未”時已是開示,這便是“開口見膽,露出心肝”。可是此僧卻當趙州真是問他吃粥了也未,這便是將“鍾”喚作“甕”。及至趙州再說“洗缽盂去”他才有悟,那便是遲了一著。這便是頌文所云──

只為分明極 翻令所得遲 早知燈是火 飯熟已多時

“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應該是唐代人的口語,此口語於粵語中尚得保存,筆者少年時且甚流行,因為那時雖已用電燈,但還有佛前的琉璃燈,小孩子床前的阿婆燈,因此“燈是火”尚未完全過時。當說人見事不明時,便常用此口語,因為若知燈是火,便不須到處去找火燒柴煮飯。筆者讀此則公案時,可謂悲喜交集,悲的是,當年孃親常說此語,如今她已過世近四十年,再見此語,未免生悲;喜的是,見這句話時頓感親切,把唐代禪師拉入自己的少年歲月。

作者簡介

談錫永

廣東南海人,1935年生。童年隨長輩習東密,十二歲入道家西派之門,旋即對佛典產生濃厚興趣,至二十八歲時學習藏傳密宗,於三十八歲時,得甯瑪派金剛阿闍梨位。1986年由香港移居夏威夷,1993年移居加拿大。

早期佛學著述,收錄於張曼濤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通俗佛學著述結集為《談錫永作品集》。主編《佛家經論導讀叢書》並負責《金剛經》、《四法寶鬘》、《楞伽經》及《密續部總建立廣釋》之導讀。其後又主編《甯瑪派叢書》及《大中觀系列》。

所譯經論,有《入楞伽經》、《四法寶鬘》(龍青巴著)、《密續部總建立廣釋》(克主傑著)、《大圓滿心性休息》及《大圓滿心性休息三住三善導引菩提妙道》(龍青巴著)、《寶性論》(彌勒著,無著釋)、《辨法法性論》(彌勒造、世親釋)、《六中有自解脫導引》(事業洲巖傳)、《決定寶燈》(不敗尊者造)、《吉祥金剛薩埵意成就》(伏藏主洲巖傳)等,且據敦珠法王傳授註疏《大圓滿禪定休息》。著作等身,其所說之如來藏思想,為前人所未明說,故受國際學者重視。

近年發起組織「北美漢藏佛學研究協會」,得二十餘位國際知名佛學家加入。2007年與「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及「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合辦「漢藏佛學研究中心」主講佛學課程,並應浙江大學、中山大學、南京大學之請,講如來藏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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