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我不是“神”,更不想成為“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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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神”,更不想成为“唯一”

8月重慶,“火爐”名副其實。律師是少有的在這種天氣還會堅持穿正裝的職業之一。

在大渡口區一間掛滿錦旗的律所,出現在廉政瞭望記者面前的“中國唯一手語律師”唐帥,是一個疲憊的年輕人。長期日均不足4小時的睡眠讓他眼眶浮腫,臉上有與33歲的年齡不符的深重的法令紋。

我不是“神”,更不想成为“唯一”

在法庭上,唐帥不僅是辯護律師,也是一名職業的手語翻譯。

聾啞人的孩子

下班時間,唐帥匆匆從法院趕回律所,在辦公室裡換上一雙常備的拖鞋,一邊招呼記者坐下,一邊燒水煮茶,拆開一袋同事送進來的餅乾,吃上這天的第一口“飯”。這是他的“家常便飯”。

他有一雙靈巧好看的手,手指修長白淨,不少人說,這雙手適合彈琴。“我哪兒有那條件學琴啊。”就是這雙手,被視為中國法律界的獨一無二。

因為特殊的家庭環境,他從小學習手語,2006年,他獲得手語翻譯證書,此後一直在重慶市公安局刑偵總隊、重慶市聾啞人協會做翻譯工作。不久就在重慶、廣西、陝西的翻譯界小有名氣。也正是在那個時候,辦了無數聾啞人案件的他,發現當中存在各種“翻譯錯誤”,而有些錯,完全歪曲了聾啞人表達的本意,“這樣的後果對於當事人來說是災難性的!”

也許沒有別的任何一個手語翻譯更能像他一樣體諒聾啞人的不易了——他是一對非先天性聾啞人的孩子。33年前,他來到這個世上的啼哭,打破了一個無聲家庭的寂靜。父母所在的聾啞人廠區,更像是一個正常世界之外的異度空間。他們想讓兒子過正常人的生活,從小把他送到了外婆身邊。但是外婆說,你不學手語,連爸媽的“話”都不懂,以後他們老了,怎麼照顧他們?

從此他開始刻苦學習手語,或許也就是從那天起,命運已經埋下了伏線。2008年,他用兩年半時間修完了西南政法大學本科課程;2012年,他考取了律師資格證書併成為職業律師,從此,他成為一名幫助聾啞人打官司的律師。

因為了解到聾啞人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法律意識不強,成為很多詐騙分子的“獵捕”對象。他做了手語普法視頻節目《手把手吃糖》,用漫畫+手語+語音的形式,以小兔子被大灰狼騙蘿蔔的故事,來解釋複雜的龐氏騙局。視頻的點擊量達到百萬,他在聾啞人中“火了”。

他微信上加了近萬聾啞人好友,加滿後,又被拉進500多個聾啞人群。為了解決鋪天蓋地向他湧來的問題,他又專門做了法律諮詢公眾號。如今,“要在全國找一個聾啞人,通過我的手機,基本都沒問題。”但與此同時,手機上幾乎會24小時不間斷地彈出各種求助信息,他不再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因為明白每個小紅點背後可能藏著的無助。

有一天半夜兩點,唐帥被手機振醒,有人轉給他一個視頻,畫面裡一名聾啞人對著鏡頭用手語比劃著什麼,迷糊中看完的他驚地跳了起來,因為比劃的內容是:對不起,聾人朋友們,我要自殺了。唐帥以最快的速度把視頻轉到所有的聾啞人微信群裡,十來分鐘後,這個座標內蒙古的聾啞人被人認出,並被成功營救。

光芒背後的世界

“你知道全國有多少聾啞人嗎?”他自問自答:最新的數據是,2005年中殘聯官方統計的數據是2700萬。“什麼概念呢?全中國平均每60個人當中就有一個。”而且,他提醒,“這個數據是13年前的。如今的數據肯定大於2700萬。”

但很多網友在看了他的報道後會疑惑:2700萬?這麼龐大的人口,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這個群體的聲音?

阻斷正常人“聽到”聾啞人“聲音”的最大障礙,是語言不通。

“很多哪怕聾啞人的子女也不精通手語。”唐帥父母所在的聾啞人工廠裡有一兩百個聾啞人,他們的子女中,真正精通手語的,沒有幾個。他舉了一個最簡單的案例,那個廠裡很多聾啞人生病去看醫生,醫生不懂手語,根本沒法給他治,而且最近重慶一家市級醫院還發生過一起聾啞人膽結石手術失敗致死的醫療事故。

“正常人根本無法理解聾啞人的日常生活要面臨多少困難。”

為什麼會這樣?很多聾啞人父母不願意子女去接觸手語;其次,沒有學習手語的教育條件;再者,學習手語也需要長期在語言環境中去沉浸、鑽研。

做聾啞人的法律援助越久,他越瞭解到,聾啞人很難參與正常的社會生活,甚至被邊緣化,成為“弱勢群體”。

他曾遇到一個被拐騙進團伙的女孩,她因頻繁盜竊被抓。打手語時,她渾身不對勁。唐帥讓女醫生檢查,發現女孩身上有100多處菸頭燙傷留下的疤痕,幾十處集中在胸口。由於女孩未滿16歲,警方不予逮捕,就把她送回老家。當時唐帥一行人買了米、油,還準備了一千塊錢的慰問金,以為女孩家人會滿懷欣喜甚至感動。

沒想到,女孩外婆劈頭蓋臉地問:“你們把她送回來幹什麼?你們養她,給她找工作嗎?”唐帥很震驚,“婆婆,她出去偷這件事,你知道嗎?”女孩外婆反問,“不偷她吃什麼啊?”

不到3天,這個女孩又坐車離開了老家。

還有人故意強暴拐來的聾啞女孩,讓她們懷孕後做違法的事情,因為孕婦可以免於羈押。

他用了近30年的時間,努力去聆聽那個世界的聲音,並努力讓這個世界的其他人,能懂得他們的喜怒哀樂。當他在無意間成為這個群體的“代言人”,他感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壓力。

我不是“藥神”

“不好意思,到了這個點我說話思路可能有點不清晰,昨天只睡了兩個小時……”續茶的間隙,他目光有些遲滯,歉意地說。

唐帥沒有看過電影《我不是藥神》,甚至14歲開始打工補貼家用開始,就再沒進電影院。但他被媒體賦予“唯一”的手語律師的頭銜後,幾乎無可避免地被賦予了“藥神”的屬性和使命。為了擺脫“唯一”的壓力,他通過中國律師協會做過一個長期的調查,最終不得不承認,全國精通手語的律師,的確只他一人。

唐帥的一名同事告訴記者,有很多次,在拍宣傳片的時候,他靠著牆或者窗站著就睡著了。

自從在重慶市大渡口區殘聯擔任法律顧問以來,幫助聾啞人打官司已經13年。這期間,他見過太多因為亂翻、錯翻,甚至惡意錯翻導致的聾啞人的悲慘故事。

“正常人難以想象那種無助,你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錯判,無人可以理解你,唯一可能理解你的人,在法庭上,當著法官的面勒索你……”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司法機關的手語翻譯人才嚴重不足,在審理案件時,往往會聘請一些社會上的手語翻譯,比如聾啞學校的老師。問題在於,這些老師幾乎都不具備法律專業素養,也只懂通行手語,對於一些“方言”就沒轍了。“而致命的一點是,他們的翻譯,沒有第三方監管。”唐帥接過一個重審案子,在對照庭審視頻和法庭記錄的時候,發現聾啞人的表述跟手語翻譯出來的意思完全相反。“當事人的意思是沒有做過偷竊手機的行為,翻譯卻說她偷了。”

正如一位法學教授所言,“不能讓不專業的手語翻譯成為法庭對聾啞人的終極審判者。”而事實上,這種情況還在延續。

作為重慶市人大代表,他曾鄭重地提交了一項議案——建議成立一個獨立的手語翻譯協會,對庭審證據進行第三方監督和鑑定,但卻反響平平。

聾啞人的境遇固然令人擔憂,但憑他個人之力又如何能改變社會現狀呢?

在央視新聞頻道近期播出的採訪唐帥的《面對面》節目中,官方媒體第一次曝光了一起驚動全國的詐騙案。

這起發生在去年的轟動全國的聾啞人被詐騙案中,幾十萬聾啞人被詐騙,涉案金額高達數十億。剛開始公安機關不立案,於是,作為“為聾啞人代言”的唐帥被架上了“神壇”,背上了所有被詐騙的聾啞人的重託。“如果是希望,我還可以進退。”但他沒有退路。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他發動所有的資源推動立案,幾經周折,其間被無數人無端謾罵,也收到過死亡要挾。如今,該案的犯罪嫌疑人已被逮捕,而唐帥回憶起來,形容那是一段“噩夢般的生活”。

走下“神壇”的路很長

也就是這段經歷讓他明白:他不能再自己一個人扛下所有的事情了。他舉了個例子,光是重慶38個區縣,每年就有上千件關於聾啞人的案件,不可能都靠他去翻譯。

還有一點他沒有提,給聾啞人打官司,往往是不賺錢的。“至少要保障3:7(聾啞人案件:正常人案件)的比例,才能保證律所正常運營。”唐帥的一名同事告訴記者。

這名同事曾看到有網友評價說,“幫這麼多聾啞人打官司,那這個律師豈不是賺翻了?”他有些憤慨,“如果想賺錢,唐幹嘛要自己掏那麼多錢去做視頻、公眾號……律所不是公益組織啊。”

唐帥試過對律所的律師進行手語培訓,但幾個月後發現收效甚微,“學習手語入門都起碼要兩年”。後來他轉換思路,從全國選了5名聾啞人,進行一年的魔鬼訓練。這5名聾啞人全部報考了今年的司法考試,而這在中國司法考試歷史上也是史無前例的。

他希望創造一種可以在全國推行的模式。這種模式,不僅可以給自己“減負”,也能夠給聾啞人以出路,同時,還可以帶來一種盈利模式——可以說是“多贏”。

“中國還缺一萬名手語律師。”但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問題需要國家層面的力量來支持:讓聾啞人接受最基本的教育;為聾啞人普法;推動手語標準化……

他知道,這條路還很漫長。

有一天深夜,兩天沒有休息的唐帥躲在辦公室喝酒,同事的一句話讓他當場淚崩:“如今的唐帥,都看見你帶著光環的那一面,但是都看不見你生不如死的那一面。”很久沒有哭過的他,覺得哭完心裡好受多了。

而他之所以還在堅持為聾啞人打官司,“不在於我有多偉大,而是在於,我的父母就是聾啞人。”

我不是“神”,更不想成为“唯一”

I 排版:袁嘉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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