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者大沼枕山有句話廣為傳誦：“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愛魏晉，是因為灑脫；愛晚唐，有很多個理由，有一個也許最打動讀者，那是因為一個人——李商隱。
1
多年以後，當李商隱在窗外巴山夜雨的滴答聲中輾轉難眠時，他依然會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時的情景。
那是公元837年，唐文宗開成二年的一個春日，暖風拂面，花香盈動。曲江池畔的綵樓，40名新科進士正在參加風光無限的官方慶典活動——曲江赴宴，杏園賞花，接下來還有令無數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雁塔題名。
他們登上雕樑畫棟的遊船，沿著曲江池畔緩緩行駛，以便岸上摩肩擦踵的吃瓜群眾們都能一睹新科進士的風采。
這是長安城的居民每年傾城而出的時刻，也是無數權貴豪門挑選東床快婿的好時機。
25歲的李商隱正是新晉進士之一，此時的他風華正茂，英姿勃勃。
忽然，身後有人猛拍他的肩膀：“義山弟，快看，我未婚妻來了，就是穿黃色衣衫那個！”李商隱回頭一看，是好友韓瞻，於是打趣道：“哎呀，韓兄金榜題名，又得美人相伴，何苦來刺激我們這些單身狗？”
鬨笑聲中，李商隱漫不經心地順著韓瞻手指的方向朝岸上望去，一個人出現了，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心裡像被小兔子撞了下，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他們的生命甦醒了。
她太美了，那夢幻般的驚鴻一瞥，他永生不會忘記。
2
和李商隱四目相對的是韓瞻未婚妻身旁的另一位少女，容顏清麗，面若桃花，當李商隱轉身的那一刻，她也正順著姐姐的指引向畫船上遙望。這個姑娘是韓瞻的妻妹，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兒。
“義山兄，妻妹非常喜歡你的詩文，晚飯時你賜教一下小妹啊！”
一旁的韓瞻早已看出端倪。
那個夜晚如後來的民國作家郁達夫的一篇小說的題目，那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兩個年輕人雖然都有些拘謹，卻已彼此鍾情，眼眸之間秋波盪漾，言語之間情意綿綿。
第二天，當李商隱想起宴席上王姑娘那霞生雙頰的嬌俏神情時，依然忍不住嘴角上翹。一首情真意切的無題詩，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湧上了心頭：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李商隱拿起手機幾次三番寫寫刪刪修改了好多次後，終於鼓起勇發出了這條微信。
他忐忑地等待著：我們已然心有靈犀，可我還要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見到你……
十分鐘後，微信有新消息提醒：你願意來我老爸的幕府上班嗎？
李商隱輕輕地笑了，只是，天真的詩人沒有有想到：這條信息是他愛情的福音，卻是他命運的紅燈。
3
一切的一切還要回到9年前。
那一年，16歲的李商隱跟隨堂兄來到洛陽闖蕩。他一邊抄書舂米賺取家用，一邊到處投遞詩文為博取功名做準備。幸運的是，他小李很快結識了兩位重量級的大咖，一個是大詩人的白居易，一個是當朝重臣令狐楚。
令狐楚曾做過宰相，李商隱拜見他的時候，他正任東都留守。令狐楚是個愛才之人，一見李商隱的詩文就大為讚歎，對他極力栽培，讓他進入府中與兩位公子共讀。。
可以說，遇見令狐楚和王姑娘，是李商隱前半生最幸運的兩件事。但詭異而無奈的是，當這兩件好事交集在一起後，卻成了李商隱此後人生不可言說的痛……
4
晚唐政治最主要的特點是藩鎮與黨爭，而說到黨爭，最著名的就是“牛李黨爭”。
李商隱的恩師屬於牛黨，而他的岳父卻屬於李黨！天真的詩人們總是情感過於敏銳，政治嗅覺卻又過於遲鈍，於是悲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作家畢飛宇曾說:“李商隱的婚姻讓他三面不討好——在牛黨眼中是叛徒，在李黨眼裡像間諜，在吃瓜群眾們看來，則是另攀高枝的投機分子！”
和王姑娘成婚後，李商隱很快付出了極其慘痛的代價。
他滿懷信心地參加了吏部組織的選官考試，自我感覺極好。主考官也確實對其答卷欣賞不已，可最終牛黨高層以一句“此人不堪大任”為由，大筆一揮便劃掉了他的名字。
這次落選令李商隱激憤難填，他揮筆寫下自剖心志的《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這首詩的重點在最後兩聯：我李商隱的確立志要做一番扭轉乾坤的大事業，功成之後，我便會乘舟而去，歸隱江湖。你們這些小人營營以求的富貴功名，在我眼裡不過是腐鼠滋味而已！
後來北宋文學家王安石對第三聯激賞不已，想必宦海沉浮的遭遇也讓他對這兩句產生了強烈共鳴。
詩雖寫得解氣，卻絲毫改變不了殘酷的現實。從此之後，李商隱一直處在牛李黨爭的夾縫中，輾轉各地幕府，漂泊謀生。
5
情定王姑娘後，李商隱倍加珍惜，可是上帝對李商隱過於刻薄，付出了一生的前途作為代價，這份感情卻依然沒能夠陪他到老……
也許是李商隱常年在外，王姑娘獨撐一個家積勞成疾，也許是因為這份婚姻阻礙了愛人的仕途，令她終日心懷內疚，雙重壓力下，美麗善良的王姑娘在30歲左右就因病去世。
得知妻子病重，李商隱火速從外地幕府趕回長安，卻終究沒能見到妻子最後一面。等待他的只有空蕩冰冷的房間：枕蓆依舊，錦瑟仍在，可是那個總能在困苦艱難中給自己慰藉和力量的倩影，卻再也尋不到了！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曾經的你出身富貴，何曾吃過半點苦，可是自從嫁給我，日子過的就像澗底的孤松，貧賤夫妻百事哀！如今你舍我而去，我愁到天翻地覆，只怕你見到我也認不出！
這份字字是淚的悲慼之情跟後來蘇軾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異曲同工，很長一段時間裡，李商隱沉浸在喪妻之痛中無法自拔，每一個夜晚都被思念填滿：
西亭翠被餘香薄，一夜將愁向敗荷；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霄猶得夢依稀；
梧桐更兼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
那首著名的《無題》詩，或許也正是這份悵惘之情的最高音：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青鳥啊，什麼時候能為我帶來你的消息？
6
妻子去世後，李商隱萬念俱灰，但為了膝下一雙兒女，生活依然要繼續。
這麼多年來他靠山山塌，靠樹樹倒，只是做個小幕僚，竟也沒有一段可幹長久。接下來，他又要到巴蜀入幕討生活了。
一個彤雲密佈的冬日，李商隱從咸陽驛站黯然向西，踽踽獨行，走著走著，天上開始飄起了雪……
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
散關三尺雪，迴夢舊鴛機。
妻子走了，再也不會有人在風起雪落的時候，在鴛機前為自己趕製棉衣了……
一個瀟瀟細雨的秋夜，李商隱又一次夢見了妻子，在夢中，她殷勤相問自己何時返家？淚水打溼了枕蓆，寂寂長夜裡，李商隱從哭泣中醒來。他點亮燭光，淚眼朦朧中寫下一首在他所有情詩中最簡單卻最深情的詩：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是啊，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問自己，我也不知道哪一天能結束這漂泊的腳步回到家鄉，窗外秋雨下個不停，點滴中漲滿了池塘。什麼時候我才能和你一起坐在家裡的西窗下，一邊剪著跳躍的燭花，一邊訴說這綿綿雨夜中我對你無盡的思念……
可是，再也不會有那一天了！
李商隱筆下的這場雨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漫長的一場秋雨，這場淅淅瀝瀝的雨，一千多年來，下到了每一個讀者的心裡……
7
公元857年，46歲的李商隱最後一次回到長安，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四海漂泊的腳步，他計劃帶兒女回滎陽老家。臨行前的一個午後，他獨自登上長安城南的樂遊原，這次離開可能就再沒機會回來了。
讓我最後眺望一眼這片永遠縈繞在心間的熱土吧！再見了，長安！再見了，我的青春！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多麼溫暖的夕陽啊！可惜終將落下，可是落的下又僅僅只是夕陽嗎？不！還有我那“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的畢生之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繾綣情深，更有“死憶華亭聞唳鶴，老憂王室泣銅駝”的家國憂患……
我李商隱並不甘心，可又能怎樣？
8
回到家鄉後不久，李商隱用一生的經歷寫出了最後一首無題詩，孤寂離開了這個世界。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一首把文字之美鍛鑄到極致的詩，也是一首在意義上朦朧到無解的詩。千百年來，無數人孜孜以求想要探明詩的真意所在，千人千口，眾說紛紜，時至今日依舊茫然無解。
為什麼非要苛求一個標準答案呢？
這首詩之所以能夠打動每一個人，不正在於它的不確定性嗎？因為沒有唯一的答案，所以它能擁有無數種解釋：如果你情路坎坷那麼可待成追憶的就是一份愛而不得的深情；如果你人生崎嶇那就是一聲年華似水的嘆息；如果你夢想受阻那它就是一首壯志未酬的輓歌……
我們生命中有現實冷酷的事情已經太多了，保留這一份朦朧之美吧。
感謝李商隱，讓我們心中那些莫可名狀的情愫和百轉千回的心事，在這首詩中找到了最好的註解和歸宿。
9
李商隱是晚唐詩壇最為瑰麗的一顆星。
即使放大到整個唐代，他也可以當之無愧地站在李杜之後的第二梯隊。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甚至比李白杜甫還要牛。因為在他之前，無數詩人幾乎將所有能寫的素材都寫盡了，他卻憑一己之力把唐詩推向了另一個秘境！
他是詩人中創作體裁最全能的絕世高手，近體詩、古體詩、四六駢文等所有體裁都無所不熟。他不僅把前人已經開創的範式寫到了極致，還獨創朦朧悽婉的無題詩，用自己至真至純的情與愛，把文字的意象和境界之美推向了一個無可企及的巔峰！
他既是一個集大成者，又是一個傑出的創新者，甚至是唐詩的終結者。
就是這樣一個不世出的詩壇天才，卻始終遭人誤解，潦倒一生。
“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李商隱像一朵傲立在枝頭最高處的梅花，即使在飛雪飄揚的寒冷冬天裡，即使這個世界如此殘酷薄情，他卻一直堅強地活著，深情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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