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援鄂醫療隊第三批成員、合肥京東方醫院主管護師周國紅沒有想到，因為一條方艙醫院病友夏斌拍攝的短視頻，讓她一下子在短短几天內成為各大媒體追逐的熱點人物，也讓全國人民都知道了合肥四十五中陳彥然同學是她在武漢戰疫一線最心心念唸的牽掛。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武漢大學校長竇賢康院士不僅親自給陳彥然寫了回信，還鼓勵她好好學習，幾年後如願常駐珞珈山。
2月28日晚10點多，我撥通了周護師的手機，這時距武漢大學公眾號上發佈周國紅護師給竇校長的回信不過2個小時。
周護師在話語中非常疲憊，她告訴我今天沒有上班，本以為回信可以暫時終結網友和媒體對她的關注，可是卻又接到了很多采訪，有人甚至問她字跡這麼好看，是不是練過字？
“我真的不想回答了。”她，告訴我，“一切都是偶然事件，但是我們這是一個大愛的社會、大愛的國家，所以我才能有這麼一個特別互動，特別有愛的故事，但是彥然同學還是太小了，希望大家出於對孩子的保護，讓這件事告一段落。”
周護師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中。本來電話採訪，也是想借此機會請她表明下態度，沒想到還沒等我表明來意，她已經開門見山了。
“其實，我更想你們來關注我們在艙內的工作。”周護師似乎怕我不明白，補充道：“我和彥然爸爸都是能記住別人的大恩大德，都是放在心裡的那種人，包括你看我也很少發朋友圈， 我都是喜歡用紙質的本子和筆去記錄一些東西。”
為了拉近和周護師的心理距離，我提到昨天剛剛採訪完剛出院的談娟，周護師的語氣從疲憊中又增添了幾分力量：“那你應該問問談娟，我在艙內是怎樣和他們交朋友的，談娟說過，她特別佩服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和領導力……”
方艙醫院裡，護師周國紅（左一）與病友談娟（右一）在一起。（圖片由談娟提供）
其實，周國紅的領導力不僅讓談娟等方艙醫院的患者們折服，她剛到武漢時，人民日報就刊發過她的戰疫日記,CGTN首次向全球直播方艙醫院艙內情況時,她不僅在直播中接受了央視採訪，也向全世界展現了安徽醫療隊的風采。
而至此，我們關於方艙醫院的對話才全面展開，下面是採訪的文字實錄：安徽公共頻道記者獨家對話安徽援鄂醫療隊第三批隊員、武漢體育中心方艙醫院周國紅。
記者：您現在已經工作多長時間了？
周國紅：9號來的，後來一直在艙內，中間休息過兩天，然後今天又休息了一天，這是第3天。
記者：那明天就要繼續進艙了嗎？我看這個病區好像也是治癒率很高的。
周國紅：對，我是這個病區的艙內主任，說是主任呢，主任是我一個，員工也是我一個，所以我的工作方式可能跟別人不太一樣，這也就是別人評價的我的閃光點在哪裡，就是因為這個職務上的特殊性。
我有一大幫場內的志願者，他們願意幫我做很多很多事情，我只要說號召一下，比如說今天我們做個朗讀者閱讀吧，好多人就會把書抱過來跟我一起讀書，然後我也特別喜歡讀書，我跟誰接了一段話，然後就隨便去讀一些東西，去感受一下那氛圍特別好；比如說“我們唱歌吧”，然後我們就會唱，唱《我和我的祖國》，小範圍內的去唱，患者的情緒會非常好，提高他們自信。心情好了，提高他們免疫力。這樣的一種環境，
記者：對，我看今天我對談娟的採訪，她一直在提這個醫患互動嗎？說這個醫患互動已經成為艙內的一個常態了。
周國紅：對，是這樣子， 還有就是，他們評價的就是我對全場的控制力和領導力，就是你知道，我們國家有一個首次艙內和世界對話，那天是27分鐘的直播，我全程陪同和接受採訪。其實亮點應該在這裡。
記者：對，我知道護師對病區整個的控場能力很重要。
周國紅：對，就是應該問問我，老頭老太太們，在這種環境下怎麼不給我添亂的（笑……）
記者：對，有的病患不是很容易配合，對護士的能力要求是很高的。
周國紅：那天央視記者在採訪的時候，有個老太太她就跟我要內褲和文胸，我說內褲可以給你解決，拿一次性內褲，她就說“那一次性內褲不是棉的，還有文胸問題解決不了啊……”
後來我也著急了，因為有央視記者在採訪，還有很多個鏡頭，然後我要保證這個艙內的環境是好的，我就說阿姨，我出了門把內衣脫給你，結果這句話就被別人聽到了；我說如果能解決的問題我立馬給你解決，但我現在真的沒有辦法，你看我在這裡面這麼忙，我出去就給你買都行，實在不行那我就把我的給你。
這位老太太也特別能夠理解，最後她說：“姑娘還是不要了，你好好工作，我回去。”她也不再跟我說什麼了。
記者：剛到湖北，你都不太瞭解他們的性格，脾氣啊，各方面，要迅速的就能夠整個的控制全場，這個能力和專業素質，實在是很讓人佩服。
周國紅：對啊，所以你要博得他們對你的同情心，要取得同理心，那你自己要對它這種環境感同身受，你就要做到兩個角度互換，你把他變成你，你變成他的時候，他就會聽你的話， 然後很多熱心的武漢市民吧，他們會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會做到很好的自我管理，真正的要表達的東西，工作中的亮點也是別的艙有，但他可能說不出來為什麼。
記者：我覺得您提煉的特別好。
周國紅：嗯，我會從感情的角度上，而且會用非常優美的詞去說。就像我愛人，他覺得我的專業技術好像沒有我的文筆寫得好， 我愛人就說我小說讀多了。
記者：您也是一個愛好閱讀的人。
周國紅：對，閱讀 。我這人真的沒有什麼心眼，然後小的時候呢，因為我特殊的家庭環境造就了我這種性格相對是比較孤單的一個人，這麼漫長時間，也不出去看，也不想跟別人交往，大多的時間都是用讀書打發過的。
記者：難怪在電視採訪中，我覺得您的氣質確實不太一樣，很知性。
周國紅：我這人你跟我接觸到你就會知道的，你會把我當成朋友的，我也就是兒女情長一下。
記者：那您之前在醫院一直是在哪個科室啊？
周國紅：在神經內科。
記者：就一直在這個科室嗎？
周國紅：我最早的時候是助產士，後來到合肥以後呢，就在神經內科。後來我父親生病了，我父親腦梗以後癱瘓了，我就到省立醫院去學習了康復技術，所以一直在做早期康復腦卒中和顱腦損傷早期康復這項工作，可能當時也是想讓父親站起來才會轉到這個行業來，所以我不僅是一名主管護師，還是一名康復治療師。
記者：像這個康復治療現在是以後是一個大的趨勢，因為隨著中老年各種疾病比較多嘛，大家也有這個健康意識。
周國紅：嗯，是這樣子的。然後當時也就想讓爸爸站起來吧。可惜我父親年前去世了，最終都沒有站起來。
記者：就是在今年年前嗎？然後就到武漢這邊來了？
周國紅：是的。我媽媽走的早，媽媽在我6歲的時候就走了。我父親一個人帶我長大，所以我整個的性格獨立，包括我自己的思想，基本上都是。看似柔弱的外表，內心特別有個性。
記者：我覺得你很有個性，您的經歷可以寫一本書。
周國紅：很多人這麼說，因為就是這種特殊的家庭環境，經歷過苦難，也特別好養。
記者：那您現在在方艙醫院呆了這麼久，你有沒有想到一些新的東西，有沒有一些新的感受？
周國紅：不瞞您說，我回到酒店的時候我會哭。但我哭了以後我會很多很多事情就會忘記，我也不去想，因為有些東西不是你個人能力能夠決定的，因為人類在自然災害面前，在國家面前，整個這個社會里面，也都是非常非常渺小的。
記者：那您怎麼把這種心理轉變過來，這應該需要一個很強大的能力，有的人，可能會被情緒所擊倒。
周國紅：所以我在艙內帶大家做各種活動的時候，活躍艙內氣氛的時候，採用各種各樣工作方法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痛苦的，壓力很大。也許別人看到我成為網紅的榮耀，但他們不知道我成為網紅的壓力，更不知道我一天在艙內工作幾個小時下來，不是單單的去護理病人的那種狀態下，動腦又動體力的時候，所承受的那些東西。
記者：是的，像我想採訪夏斌，都不知道從何開口，他的故事讓我感覺特別難受。
是的，其實我們的大衣哥，你可以採訪採訪他， 他帶給你的是樂觀和堅強，其實背後有很深刻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悲傷的 ，辛酸的的……但是社會就是這樣，人類也就這樣，人生也許就是這樣。
周國紅：所以我勸大衣哥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方艙一哥，你跟他有聯繫，對吧？他背後的故事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但他露出來的是一直都是堅強樂觀的笑容，而且我一直打心裡，一直都想用自己所有的能力來幫助他。現有的能力和資源，為他做點什麼，而且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們都不想被報道，因為我想為別人做事情的時候就不想被別人知道。
記者：我看了他的朋友圈，雖然很快樂，但我看了以後心裡也挺難過的，一直都蠻難過。
周國紅：我在夏斌的身上看到我小時候的那種堅強的模樣。您可以跟他深聊一點。
有一天，在艙內我破例地擁抱了他一下，原則上我穿的防護服，他是個病人，我是和他應該有個距離的，但那一天，我真的破例了，抱了他一下，因為我覺得那一刻，不管我作為一個護士還是作為一個人，再有多大的傳染性，我都擁抱了他一下，我就跟他說，嗯，其實夏斌，人的一生真的很短暫，但看似很漫長。有些東西，你一定要跨過它，一定要跨過它。
別人都幫不了你，我們的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的，你需要自己跨過去。
記者：夏斌現在狀況怎麼樣，應該也要快康復了吧，快出院了。
周國紅：明天出院了。
記者：他今天跟我說他安徽的醫生幫他愛人做了一個會診，但是整個情況不是很好。
周國紅：你知道這件事情了……他愛人這個病特別難。
記者：我今天看了一下他的朋友圈，我感覺心裡挺難受的，所以雖然他很樂觀，然後繼續說，需要拍什麼我幫你拍，然後我都不太好意思講讓你去幫我做什麼。所以這裡的醫護要有很強大的心理素質。
周國紅：這個集體很強大，大家覺得整個氣場非常好，我只做了我該做的事情。
記者：那您能跟我談談你們是怎麼做的嗎？
周國紅：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B16床，我們在這裡不好說姓名，是個大叔，我當時發現他不正常是什麼呢？是他表現為和周圍的病友環境極其不融洽，然後你去跟他溝通什麼他都愛理不理。
然後有一天，就在他跟前，我說我今天多給你一個蘋果，我說這個蘋果我本來是我艙外帶來的，本來是自己吃的，然後他也很不友好，我就跟他聊:我說叔叔，我想跟你聊聊，我說我應該比你小，他就說了，我父親在我面前離開，無藥可醫，無藥可救……
然後就說了很多很多話，後來我就鼓勵他，我說你哭出來吧。每天我都去找他，找了他三天以後呢，有個武漢的志願者，她是學心理學的，這個大姐是武漢市優秀共產黨員，她說這個問題我來幫你做，後來我們努力了一個禮拜，他後來明白了，人在災難面前是無能為力的，他也一下就釋懷了。
記者：那個坎一下就過了。
周國紅：對的，我就他就臨出院的時候，來找我就說，哎呀，你干預的我太及時了，我我現在可以跟我哥哥 姐姐正常說話了，他說我現在沒有這麼愧疚了，也沒有覺得那麼討厭這場災難了。我說對了，那就對了。
記者：需要溫暖和愛來填補……
周國紅：所以我在日記上有那麼一句話，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到過，“疫情讓我遇見了武漢，讓我們用愛療愈這座城市吧，然後開往春天的列車，終將從方艙站到達健康站。”
記者：您真的很有文采。
周國紅：我就初中畢業了，我真不騙你，後來通過自學考試，又讀了本科。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我今天還說，我在菜場買菜，會還價，然後我會排隊買打折的雞蛋，又買了件打折的東西就相中了， 和中了彩票一樣的高興，佔到小便宜了，開心的不得了
記者：這是生活的煙火氣。
周國紅：其實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去讀大學，還有個遺憾，就是沒有把爸爸帶好啊，真的我都不希望我的女兒成為我第三個遺憾。
記者：不會的，陳彥然應該是個很陽光的孩子？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對不對。
周國紅:她是一個表面大大咧咧，內心特別細膩的孩子。比如你哭的時候，她可能不吭聲，但是給你遞紙巾，但是不會說在旁邊站著陪著你在，這種小孩，過一會，會倒水，說媽媽，你喝水。有的時候她看我一聲都不吭，知道媽媽可能有心事，她在旁邊摸摸你的頭髮，說媽媽，你看，你有寶寶，好漂亮吧？
記者：那您就陳彥然一個孩子嗎？當時沒有考慮再生二寶啊？
周國紅：沒有，像錢就是有錢多花， 沒錢少花，精力不夠就不要說孩子，要為這個社會，為這個國家不能拖後腿啊，你弄出來的東西不求精品吧，但也不能搞的太（差）。到時候你看你有兩個孩子，像我們都要上班，家裡底子又不厚，你到時候跟不上，你以後走到社會上就對社會有害。
記者：那您是把陳彥然按照精品的路徑去培養嗎？
周國紅：我不要來按精品的路徑去培養，對社會無害就行。
有人說醫者父母心，從10點鐘跟周國紅護士電話採訪，從孩子說到病患，再到父母，直到11點多依然意猶未盡。在交談中，我既感受到她作為一個白衣戰士身上蘊含的巨大能量，也能感受到身為普通護師所承受的辛酸。
為了不打擾她休息，我們依依不捨的放下了電話。但還是約定要保持聯繫，繼續把方艙醫院的故事記錄下來。
第二天早上，打開微信，看到她的朋友圈，覺得有這樣盡職盡責，又有人性的醫護在一線奮戰，綠色的希望就在眼前。
（文中所提視頻可以通過微信公眾號“金樽飲清酒”觀看，本文采訪時間為2020年2月28日，記者朱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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