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7 青霞: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

當年,亦舒見到周天娜,“驚豔驚到下巴要跌下來,靈魂兒好不容易歸竅,拍拍胸口說:幸好咱們有林青霞。”

青霞: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

幸好咱們有林青霞。因為林青霞,咱們面對這一百年裡寥寥可數的幾位絕代佳人——奧黛麗·赫本、碧姬·芭鐸、伊莎貝爾·阿佳妮、蘇菲·瑪索時,完全不必妄自菲薄,大可以拍拍胸口,吐出上述句子。

她生於1954年,父親是軍醫,她自小在眷村長大。金陵女中念高中的時候,就不斷有星探上門,遊說她拍電影。一九七二年,高中畢業,西門町“西瓜大王”冰果室附近逛街的林青霞,再度遇到正在尋找演員的星探,終於由楊琦先生引入電影圈,準備出演瓊瑤電影《窗外》,父母守舊,不肯應允,導演宋存壽幾次上門拜訪,最終找到一位山東籍的政界人士上門說服,她得以出演江雁容。

幸好。

這個版本的《窗外》沒能在臺灣上映。原因並不複雜,當年,瓊瑤憑這本半自傳體小說成名,第二年也就是1964年,陸建業的中國育樂公司買下《窗外》電影版權,拍成黑白電影,由崔子萍導演,吳海蒂和趙剛主演。情節都有出處,已經讓瓊瑤家人不滿,何況,片中扮演瓊瑤母親的演員,演出較為誇張,讓瓊瑤母親極為憤怒,電影看完,悶聲回到家裡,開始絕食。1972年,陸建業又組建了八十年代有限公司,重拍《窗外》,瓊瑤擔心再度引起波瀾,打官司禁止這部電影的拍攝,最後經過雙方協商,問題解決,電影可以拍,但不能在臺灣公映。

臺灣人在電影裡看到林青霞,是在她的第二部電影《雲飄飄》裡。那是1973年,這一年有兩件大事,第一是臺灣將膠片進口稅率降低為13%,臺灣影片娛樂稅不得超過30%,於是,臺灣當年的電影總產量達到了世界第二,第二,或許就是林青霞的橫空出世。

青霞: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

此後八年,她拍了五十部電影,多數是愛情文藝片,為了找她拍片,黑道上門脅迫,製片人以跳樓要挾。幸好那是七十年代,後來日益狂暴的娛樂制度還只是初見端倪,我們得以擁有一個全身純白的林青霞,如亦舒所說:“身為現代女性,卻絕不給人一種服食了安非他命似拼命上的感覺”。這種靜氣尚存的明星,她是最後一個,所以後來鐵屋彰子寫的《永遠的林青霞》,英文版的名字叫“Thelast Star Of The East”。

她美,卻又不像彩色時代的女明星,經不起深究,她像是來自黑白時代,美,而且凝重、清靜,是美女在彩色電影和彩色膠捲時代整體退化後的一個倖存者。香港人瞧不起臺灣明星,嫌他們土,常常一身白,但林青霞始終當得起一身白。電影一百年,任何華人明星都可以被見仁見智,唯獨林青霞不可以,說別人不美,有討論的餘地,說林青霞不美?你有問題。別提“演技”,“美”本身就是絕大的演技。

然而,美,又像一個龐然大物,把其它的東西都遮住了,尤其是她對電影的貢獻,那些品種多樣的貢獻:《愛殺》裡,不穿胸罩的出演,《夢中人》裡,那些帶有血腥味的情慾對白,《暗戀桃花源》,對舞臺劇的嘗試,以及為《新蜀山劍俠傳》所經受的鋼絲酷刑,還有用在《東方不敗》裡的京劇眼神功。多年來,她的美遮住了別的,讓她一直被當做“林美人”。嗯,人們得勻出點讚譽來,用在別人身上。

青霞: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

所以,儘管她在1980年,就曾憑藉電影《碧血黃花》入圍最佳女主角,真正獲獎,卻是在十年之後。1990年,她在第27屆金馬獎上,憑《滾滾紅塵》成為最佳女主角,登臺領獎,她說:“從臺下到臺上,短短一條路,好像走了幾世紀”。2013年,第50屆金馬獎到來之時,在“金馬50”的系列紀念視頻裡,出現了這一段場景,格外令人感慨。

所有的天賦,都帶著一點戾氣,美貌也不例外,然而,百轉千回之後,她把美交了回去,順便交回去的,還有生命的焦灼,被美遮蔽的生命可能也顯露出來。

2011年,她的散文集《窗裡窗外》出版,沒有迷事驚疑,更多的是溫柔敦厚,書分六章,題為“戲、親、友、趣、緣、悟”,收錄了她的50篇文章,沉實,豁達。雖然很久以前她就寫過——《滾滾紅塵》開場,她演的沈韶華,筆尖把紙都劃破,但當她真正開始寫作,她寫出的卻是平和。

青霞: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

 二

林青霞的美,在於她有多種可能,多種樣貌。

1986年,在徐克的電影《刀馬旦》中,32歲的林青霞以男裝扮相出現。

這出戏裡,她扮演將軍的女兒曹雲,在國難當頭之際,為奪取一份袁世凱的賣國文件,與葉倩文扮演的白妞、鐘楚紅扮演的湘紅一起,在春和班裡上演了一出好戲,她剪了利落的短髮,穿男裝甚至軍裝,著男式白襯衣並接受拷打,白襯衣上留下斑斑血痕,這含混的、曖昧的、camp的一幕,至今仍在接受同道中人的頂禮膜拜。而鄭浩南扮演的男主角,在她的殺氣籠罩下,完全沒有作為,抑或,她才是真正的男主角?

其實早在1977年,還在瓊瑤電影裡穿著白裙,與秦漢秦祥林談戀愛的時節,林青霞就曾經在邵氏出品、李翰祥導演的《金玉良緣紅樓夢》中反串過賈寶玉,只是有黃梅調電影的反串傳統遮蓋著,到底沒有這麼明目張膽。

《刀馬旦》喚出了她形象特質中曖昧的一面:一半是鋼鐵,一半是木蘭。因為這種特質,1992年,徐克拍攝《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再度邀請林青霞出演,這大膽的舉動,遭到了金庸反對,金庸曾給徐克打電話,明確反對林青霞出演東方不敗,甚至連林青霞也有疑慮,因特效鏡頭需要她以許多前所未有的方式進行配合(《青春夢工廠》中錢嘉樂扮演的武師就曾說,林青霞吊威亞也會吐),她說:“我真的過氣了。以前我從來不曾做過這種表演。現在我竟然得倒栽蔥地演戲。”事實證明,倒栽蔥是值得的,這忽男忽女、唯美凌厲的形象,為她贏得事業第二春,甚至,將她從前那些長髮飄飄的形象都完全覆蓋。

她既已找到了新的形象表達,就主動地或被動地,陷入這種形象之中,三年時間,她出演了十四部武俠電影,其中十二部以反串形象出現,《鹿鼎記》、《新龍門客棧》、《東方不敗之風雲再起》、《絕代雙驕》、《東邪西毒》、《六指琴魔》、《火雲傳奇》、《刀劍笑》,即便角色性別還是女性,編導也總有辦法加入反串的橋段,讓張叔平為她製作一身飄逸的、利落的衣服,展現她英氣勃勃的一面。

就在這種形象重複又重複之後的1994年,她宣佈息影。

老去的林青霞,那道劍眉已經略顯稀疏,那種凌厲的氣質,也已不察不覺。或許,所謂中性氣質,所謂雌雄同體,不過是絕對的美的代名詞,是青春的特異功能,性別在某種美之間,在絕對的青春之前,往往束手無策,自動地失去了界限。

皮特·西格(Pete Seeger)的那首老歌中唱著:Where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那麼,瓊瑤電影中,那些笑靨如春花的女子們,最後都到哪裡去了呢?不止有一個人問起。

當年,林青霞遇到了比她大八歲的秦漢,秦漢已是個四口之家的主人,苦戀之中,林青霞幾次出現情緒不穩定,還在參加亞太影展時“吃錯藥”。不過,這個浪漫故事,最後卻有個最實際的結局,1994年,林青霞嫁給了臺灣商人邢李(火原)。林青霞的父親寫道:“李(火原)帶路,青霞跟隨,共同步入人生幸福之路。”

林鳳嬌,“二林二秦”中那個端莊賢靜的女子,有一天,突然淡出了她的舞臺,要到很多年以後,當那個男人鬧出各種新聞,並對她的隱忍、寬容、沒聲響大加讚賞的時候,我們才知道,她是他孩子的媽媽,他的秘密的妻,一朵一直低下去,低到塵土裡開出的心花,不怒放,沒暗香。

劉雪華,在《幾度夕陽紅》裡,她扮演的女主角李夢竹“兩次訂婚,卻嫁給了第三個人”,而她,也是這樣,2000年,她嫁給了第三個男人,著名編劇鄧育昆,幸福婚姻,因他的意外身亡而終止。恬妞,曾經是《翦翦風》、《在水一方》裡那個甜美的女子,在離婚後,帶著女兒,嫁給了萬梓良,結婚那天,他愛的宣言是“三人一條命",七年後,他們分開。

而其他的瓊瑤片女主人公呢?她們有的被負,在陽臺自殺,在演藝生涯黯淡之後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鬧劇,有的在結婚32年白髮蒼蒼之際離婚,有的和政界人士瓜葛不斷。

那為什麼,女演員那麼多,人們要把她們放成單獨的一個群落,甚至加上鮮明的、富有感情色彩的標記,時刻關注著他們的去向,尤其是她們的感情生活呢?

因為她們曾經為唯美的、幾乎不可能存在的愛情代言,並曾一再地、反覆地強化著自己與角色相配套的形象。而人們顯然也願意混淆她們的角色和真實身份,願意找一個寄託。因此,她們中任何一個人出現壞消息,都常常會引起人們心中的震盪。她們上了一個臺階,卻得艱難地留在臺階上。

所以,對於林青霞,對於瓊瑤女郎,人們都懷著那麼一種願望,追看她們的最後去向,看一看,枝頭上的花,最後落在誰家。

2000年8月,一位天文愛好者,從加拿大南下美國阿里桑那州尋找小行星,發現了一顆後來被編號為38821的小行星,這也是他在美國發現的第四顆小行星。小行星的發現者,有一項權力,可以為自己發現的星星建議一個名字,這位發現者給這顆星星命名為:林青霞。2006年2月19日,小行星中心(MinorPlanet Centre)刊登的55987號文件,正式宣佈批准將38821號小行星改名為Linchinghsia(林青霞)。

這位發現者,還得為這個名字附上一個不多於五十個字的解釋,他於是這樣寫:Lin Ching Hsia (b.1954) is one of the most famous and talentedactresses in China. "Outside the Window" was the first film thatbought her fame. In 1993, she made "The Bride with White Hair", andin 1992 she won Best Actress at the Golden Horse Film Festival forher role in "RedDust".

再著名人物的生平,一旦需要簡要描述,字數恐怕也不會多於一則微博,即便那是林青霞。但林青霞對於我們,又哪裡是五十個字所能描述的?她已經脫離了她的真身,成為一個守在“七十年代”大門前的女神。七十年代其實不是那個“七十年代”,林青霞其實也不是那個“林青霞”,關於這點,林青霞比別人更清楚,於是藉著黃霑的約稿,她開始寫作,開始為“七十年代”和“林青霞”去魅,如何被星探發現,因為《窗外》第一次拍吻戲,她眼中的張國榮,她眼中的楊凡、瓊瑤、三毛……她的文字,與她出現的七十年代一脈相承,是老派的,質樸無華的,老實厚道的,未必映射七十年代的全部景象,卻提供了七十年代人的氣質作為箋註。

毫無意外,這些文章最終會結集,會成為兩岸三地出版商爭搶的對象,所有人都會恭維她寫得好,哪怕那是蔣勳、董橋、馬家輝。而這本書的內地版,也將毫無意外地成為內地出版史上的一次躍進,裝幀及印刷全部沿襲港臺版,定價高達88。書價在通貨膨脹時代的重新確認,很可能就從《滾石30:1981~專輯全記錄》和這本《窗裡窗外》開始。這件事如果發生在別人身上,贏得的詬罵一定很多,但她是林青霞,是唯一一個美貌毫無爭議的女明星,是電影史上罕見的靠正面形象立足的女明星,從影四十年,百部電影,多數典雅正派,沒人肯罵她,愛慕她,讚美她,已經是華人世界的集體慣性。

僅僅因為無可辯駁的美貌、演技,以及無法重回的七十年代?或許,還有對那個老派世界的眷戀,她始終保持了老派作風,像一個提著貼滿標籤的旅行箱的阿婆小說中人,她會因為拍攝武俠片時,孤身醒在工作車上,感覺被遺忘而哭泣,會苦苦思索人生真諦、快樂之道,並做出這種總結:“有很多東西,要到三十歲才明白,又要到四十歲才做到。”我們對於那個老派l世界代表人物的全部理解,大概也就是這樣了,穩妥、柔和,因為莊重典雅不怒自威,因而始終不受惡意侵擾。

這個世界,已經和那顆被命名為“林青霞”的小行星一樣綴上天空——言外之意,它已經從現實世界裡被連根拔起。所以,“林青霞”其實是一種遺產,是往日世界留給我們的無法再生資源,林青霞在《窗裡窗外》裡的那種樸實,並沒為它去魅,反而成為一種旁證。而對這個世界,僅僅四十年,我們已經懷有鄉愁,這種鄉愁,在這個夏天,被轉身成為作家的林青霞引起。

當年,林青霞在西門町“西瓜大王”冰果室附近出沒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四十年後,會有一個叫“微博”的東西在等著她。

2011年,她進駐微博世界四五天之後,在兩大門戶網站開設的微博,一個擁有將近130萬粉絲,另一個擁有75萬。她當時的粉絲數量,雖然未必能和“微博女王”姚晨相比,但她的粉絲增長速度,卻毫無疑問能在中文微博世界裡排到第一,網友開玩笑說:“現在不是‘彩霞滿天’,而是‘青霞滿天’”。

是不是為了宣傳散文集《窗裡窗外》?還用說!她的頭幾條微博,來來去去都在談論《窗裡窗外》,話題偶然繞開去,最終也得繞回來。當然,沒人會以為她惦記那些版稅,以新的方式重回群眾視野才是真的,不過,碎片時代,即便是林青霞,一旦復出,也要把自己粉碎,化身為億,通過網絡撒到各處。但顯然,她自己也在興頭上,不管是對出書,還是對微博,她親自回覆網友,通宵達旦低用微博聊天。

四十年前,她能否想到這一切?能否想到世界的進展竟然有這樣迅速?那時候的臺灣,還是一番舊時景象,像是要把唐詩宋詞裡的世界延續下去,瓊瑤小說、愛情文藝片、臺灣民歌,處處都是花月春風。董橋給《窗裡窗外》寫的序中說:“我的臺灣是五、六十年代的臺灣,荒村雞鳴,斷橋蓑笠;她的臺灣是七、八十年代的臺灣,舊民國的教養還像柳梢的月色那樣朦朧,帶著淡淡的矜持楚楚的愛心還有庭院深深的牽掛。”那是一個引發鄉愁的世界。

林青霞每次“復出”,不論是藉助武俠片,還是文字,人們都熱衷於討論她的美貌、演技,現在則延伸到了文字,“林青霞到底美在哪裡”大討論,現在變成了“林青霞的文字到底好在哪裡”,總有人不屑地說,鐘楚紅比她美,趙雅芝比她美,鍾欣桐也有可能比她美,是的,是個女人都有可能比她美,是個演員或許都比她有演技,但像她這樣,成為一個鄉愁意象,成為一個鄉愁守護者的,可能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位。

但轉眼間,這些景象都成為異域,而這個用著微博的林青霞,似乎已經不是那個守著我們鄉愁大門的林青霞了,那個林青霞,已經成為綴上天空的星星中的一個。

電影《超時空接觸》裡,朱迪·福斯特扮演的女科學家千辛萬苦地與更高文明取得聯繫,為這次接觸,幾乎耗盡一個國家的國庫,但她只問:“人類何時度過科技的瓶頸期?”也許就是現在,就是我們飛速地拋棄過去一切,把從前的狂想變為現實的現在。

狂飆突進的時代,我們正穿越到未來,所以格外需要一種鄉愁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常常是女性,像引導但丁的貝阿特麗採,像《銀河鐵道999》裡引導鐵郎的梅黛兒,以及《2046》裡,那趟列車上的女性機器人們,或者那個還不知道微博為何物的林青霞。

我們正乘在一個通向未來的列車上,看到了一個形象,像林青霞,卻又不是她。我們感到的,是一種對無法重來的往日世界的深切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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