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7 么爺的故事

在我們家族裡,么爺是個傳奇人物。從很小的時候起,我便斷斷續續地從長輩們口中略知些關於么爺的事情,說是有一年抓壯丁,鄉里按村按戶搞攤派,凡是有男丁的家庭都必須要送一個人去當兵,主動去報到的則罷了,不然挨家挨戶地抓人。那時我的爺爺已經成家,要留在家裡養家餬口照顧老小,於是就由只有十三歲的么爺去衝了壯丁,么爺二話沒說,放下走村串戶的鹽挑子(當時我們富順盛產井鹽,不少的人打小就去鹽場挑鹽,然後四處叫賣,換回些銀錢做家用),就跟著去了,從此便杳無音訊。在那個時局動盪的年代,被強行抓了壯丁的人家不在少數,當時通訊也不發達,失去聯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時間長了,如果連書信都沒有一封,家裡人一般都認為是打仗死了。所以,在我的爺爺和太爺爺看來,么爺就是被打死了,家族的人都十分感嘆,可惜了么爺一身好力氣,人家才十三歲,都能挑200斤鹽巴。

么爺的死似乎是得到了證實,因為一直到解放,也沒有么爺的任何消息。死了也就死了,那個年代死個人也不算什麼大事,更何況是被抓了壯丁呢。在當時我的太爺爺看來,么爺的死一點也不奇怪,時局動盪的年月,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算是命中註定。但命運有時候卻總是和人對著幹,你明明已經認命了,它卻冷不丁地出現個轉機。話說土改剛開始那年,鄉里突然回來了個當年被抓去的壯丁,姓莊,只剩下一條殘腿,走起路來左右搖晃,蠻費事。據這個姓莊的鄰村人說,他這條腿就是在戰場上打斷的,部隊走散了,他一個人一邊逃難一邊打聽,走了幾年才找回來的。他的這個經歷按說也無可厚非,但他卻帶回來關於么爺的消息,這就是大事了。他說,當年他和么爺是一起被編的班,從我們從善場出發後,就一邊接受訓練一邊打仗,也不知道具體是在和誰打,反正就是為了活命,沒被打死就算是命大。他說,么爺後來和他打散了,後來聽人說么爺在山西閻錫山的部隊,還做了教官。至於後來的事,他也就不知道了。這個消息對於我的太爺爺來說,要算是個好消息,雖然不知道么爺具體的下落,但總算是知道了他曾經落腳的地方——山西。但很快,我的太爺爺就意識到一種不祥,因為閻錫山跟著蔣介石逃去了

臺灣,如果么爺沒死的話,那是不是也去了臺灣,如果他真的去了臺灣,那我們就和臺灣的國民黨扯上了關聯,這可是說不清楚的。唯一可以相信的是,么爺已經死了。

此後若干年,再也沒有過么爺的消息。可以確信,么爺真的已經死了。

如果事情僅僅是發展到這裡,那麼么爺的經歷其實並不複雜:一個農民的兒子被抓了壯丁,一路從四川到山西,經歷過不少莫名的槍林彈雨,最後不知死於哪一次進攻或守衛、正義或非正義。如此而已。

但現實有時候卻是無所不能的,有些事情甚至可以超越我們的想象。在將近三十年後的八十年代初,我們家族卻再次得到么爺的消息,那時我的爺爺和太爺爺早已過世,整個家族裡已經沒有人認識么爺,哪怕是曾經的一面之緣都沒有。消息是鄉郵局歷經輾轉送來的一封信,信的始發地來自北京,落款是個神秘的信箱號,誰也說不出是個啥地方。長輩們反覆地閱讀了那封不長的來信,甚至開了家庭會來研究信裡的內容,最後確認了的確是么爺的來信。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已經失去音訊幾十年的么爺,居然還活著,而且還在我們的首都北京活著。如果不是來信中么爺清楚記得的家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個小地名、一座老宅院,可能誰也不會相信這是件真實的事情。據後來我的父親講,當時一家人集體給么爺回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很簡單,除了寫些問候的客套話之外,主要是羅列了一個世系表,這個表詳細反映了從我的爺爺輩開始後的家族的情況,相當於做了一個家族發展報告。這封信按照北京的地址寄過去後,卻沒有再收到過么爺的回信,後來大伯擔心么爺沒有收到,又將信件內容重新寄過一次,但還是沒有收到么爺的回信。

事情發展到這裡,再次戛然而止,關於么爺的話題似乎該結束了。那時候的我已經開始記事,從我的父輩們的談話中,我可以聽得出他們的慨嘆,么爺這輩子不容易,算起來該是將近七十的人了,也許都已經過世了。北京那麼遠,我們能做的,就是在每年清明的時候,給他老人家上一炷香,算作是對他的一種懷念。

說么爺是一個傳奇人物,一點也不算誇張。時間到了1992年的一天,我們村的機耕道突然莫名其妙地開來了一輛草綠色的越野車,人們不知道那是部隊上的車,只是認得有幾個穿軍裝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老者,四處打聽這個村子的姓氏和小地名,戲劇的是,當時我大伯居然就在他們面前的茶館裡打麻將。闊別近六十年的么爺回到了家鄉,給這個樸素的村子帶來了莫大的喜氣,再多的言語已經無法表達當時的心情,對於么爺來說,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在幾十年後還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鄉,走走家鄉那些熟悉的田間小徑、嚐嚐淡忘多年的農家飯,當然,也許最重要的是和自己從未謀面的晚輩們話話家常。這一年,我已經在外地讀書,關於么爺回家鄉的事情,也是後來聽長輩們的講述,其中被大家說得最為傳神的是,么爺身體硬朗得很,走起路來像個年輕人,還有就是么爺有一把漂亮的摺扇,從不離手,據說這把摺扇是軍委獎勵給他的,上面還有鄧小平的題字。大伯說么爺搖著扇子說話的表情,像電視裡的師爺。

嚴格地說,是1992年么爺的這次回鄉,才使得他和家鄉聯繫上的,此後,么爺和我的父輩們之間才偶有書信上的往來,一個家族幾十年的骨肉離合,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安慰。對於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來說,這應算是莫大的慰藉。

關於么爺的人生經歷,我們誰也不知道,也不想去提及,那些血雨腥風的年代裡所經受過的艱難和困苦,早已經寫進了歷史。可以肯定的是,他所經歷的一定是中國革命的艱難時刻,當然他也見證了中國革命的勝利時刻。直到2012年我在北京參加一個培訓,特意抽空拜訪了這個從未謀面的老人,那一年他已經94歲高齡。當我走進西直門2號院的時候,么爺已經在樓梯口等候,是與我相同的鄉音使我確信這就是我從未謀面的么爺,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北京,我當時已經無法止住眼睛的溼潤。么爺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後,他就一直留在北京武警總隊,直到退休,這些年來除了堅持去醫院檢查身體和拿藥,其餘的時間要麼是翻看我們的族譜,要麼就是泡上一杯清茶,漫無目的地回憶一下家鄉的模樣。

這是我們平生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直到前不久,我才從鄉下叔叔那裡得知,么爺已經在去年離開了我們,按照他的遺願,骨灰安葬在通州,那個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我相信,關於么爺的故事還有很多,只是我們對他知道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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