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城回家,寒泉回家
——我讀《邶風·凱 風》 古詩詞中的安陽曆史地理二
凱 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泉 水
毖彼泉水,亦流入淇。
有懷於衛,靡日不思。
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出宿於泲,飲餞於禰。
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出宿於幹,飲餞於言。
載脂載舝,還車言邁。
遄臻於衛,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茲之水嘆。
思沬於漕,我心悠悠。
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我們先把《邶風》中的這兩首詩放到一塊兒來比較一下。
這兩首詩有一個共同的地方:泉水!邶城邊的寒泉!寒泉的水流到淇河裡去了!
人們不禁要問:邶城邊有沒有淇河?邶城邊有沒有寒泉?
今天,我們在邶城再也看不到淇河了,也沒有了寒泉汩汩的湧水,再不保護可能連邶城的城牆也就沒有了!
但問題是:現在沒有,不代表兩千年前沒有!
隋唐時期的大學問家顏師古就犯了這樣的錯誤。他在註解《漢書·地理志》邶、庸、衛三地來歷時,遇到"《邶詩》曰"在浚之下",《庸》曰"在浚之郊";《邶》又曰"亦流於淇,河水洋洋","這樣的句子。顏師古說:今《邶詩》無此句。
我真的不明白《邶風》裡怎麼就沒有這些句子!
恐怕是顏師古打聽了一下別人,問:邶城那地兒有淇河沒有?有黃河沒有?別人說:有,但在邶城南邊,十萬八千里遠呢。顏師古就貿然下了個結論:淇河和黃河都不從邶城流過,又怎麼會有"亦流於淇,河水洋洋"這樣的句子呢。
看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還是正確的。
顏師古(581年-645年),名籀(zhòu),字師古,以字行。雍州萬年(今陝西省西安市)人,祖籍琅邪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隋唐時期經學家、訓詁學家、歷史學家,名儒顏之推之孫、顏思魯之子。
這樣大名頭的人也會犯錯!
其實,如果顏師古把他的時空往前推一千二百年,推到公元前602年即西周周定王五年之前,那時候淇河與黃河是都從邶城流過的。周定王五年這一年,黃河與淇河才都改了道。
在邶城,顏師古看不到了古黃河與古淇河!我們也看不到了古黃河與古淇河。
淇河在衛地朝歌,邶風的故事順理成章,也就只能發生在衛地朝歌或者沬邑了。
就這樣,顏師古把《邶風》慢慢兒引出了邶城,飄向了衛國故地!我們也慢慢兒都相信了他說的:《邶風》就是《衛風》,《邶風》與邶城的關係微不足道!
我們來看看古往今來人們對這兩首詩的解釋,你就知道有多麼滑稽了。
先來看宋代朱熹對《泉水》的解讀。
朱熹《詩集傳》"衛女嫁於諸侯,父母終,思歸而不得,故作此詩,言:毖然之泉水,亦流於淇口,我之有懷於衛,則亦無日而不思矣。即諸姬英明與謀為歸衛之計。如下兩章之雲也。"
淇口在衛地(今浚縣新鎮堤壕村)。邶城是亡國之地,邶城也沒有諸侯。就這樣,寒泉一下子從邶城飛到了衛國!
再來看看人們對《凱風》的解讀。
和風煦煦自南方,吹在棗樹嫩芽上。棗樹芽心嫩又壯,母親養兒辛苦忙。
和風煦煦自南方,棗樹成柴風吹長。母親明理又善良,兒子不好不怨娘。
寒泉之水透骨涼,源頭就在浚邑旁。母親養育兒七個,兒子長成累壞娘。
黃雀婉轉在鳴唱,悅耳動聽真嘹亮。母親養育兒七個,難慰母親不應當。
唐朝人杜佑的《通典》也這樣說:寒泉在濮州濮陽縣東南浚城(今浚縣)。
好傢伙,寒泉一下子就飛到了浚縣,一飛就是一百多里地呀!
寒泉在空中飛啊飛——
還有更離譜的!
北魏人酈道元的《水經注》這樣說:濮水枝津東逕浚城南而北去,濮陽三十五里城側有寒泉岡,即《詩》"爰有寒泉,在浚之下",世謂之高平渠,非也。
寒泉它飛呀飛,又飛了二百多里地來到了濮陽。
我聽到了寒泉的哭聲在空中嗚嗚咽咽,那是孩子想家的聲音。
真的假不了,寒泉水飛了將近兩千多年,也該回家看看了!
2013年元月,歷經五個月的發掘,在湯陰縣東南16公里瓦崗鄉邶城村發現了邶城古城牆遺址。遺址東西長1564米,南北寬1050米,總面積約1642200平方米,古城牆基礎寬達22米。3000年前的邶國都城比已知唐以來的湯陰古城還要大。
邶城沒飛,那麼《詩經》裡的寒泉也就該回家了!
其實,寒泉一直都在邶城附近沒動。寒泉水就在邶城的北邊一公里處,兩千多年來一直汩汩沒停,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才停止噴湧。
可就是沒人理它,寒泉所在的村莊名字就叫"寒泉"!
邶城在,淇河也跑不了!
《地理志》曰:"淇水東過內黃縣南為白溝。淇水又東北,逕並陽城西……白溝又北,左合蕩水,又東北流,"
內黃縣南的白溝就在湯陰縣五陵古鎮的東邊,淇河從浚縣入湯陰五陵的白溝,中間隔著邶城,難道也飛過去!
"毖彼泉水,亦流入淇"和"爰有寒泉?"中的泉水都是指的"寒泉"!
寒泉就在邶城!寒泉水在邶城的北城牆下向東流不遠就入了淇河。
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之前,古淇河並非在今淇門處注入衛河(那時候還沒有衛河),而是繼續南流至浚縣古宿胥口(即淇口)處,折向東北流,經浚縣官莊後,流經同山、白祀山之東,至浚縣甕城(雍榆城遺址)蔣村(頓丘縣故城遺址),再往前行經過湯陰邶城,在湯陰東南角的綦逐(今湯陰縣任固鎮綦逐村)處流入古黃河。古淇河要長於今天大約40餘公里,"綦逐"就是淇河之尾的意思。
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黃河發生了有記載的第一次大改道。這次黃河改道淤塞了淇河宿胥口處東北方向的部分淇河河道,自此淇河不再從宿胥口向東北方向流動,而是在宿胥口繼續南下流入改道後的新黃河裡去了。
就這樣,淇河離開了邶城!也難怪顏師古看不到淇河,他那個時候離淇河改道已經一千二百多年了!
其實證明古淇河流經邶城並不難。
《詩經》最講究的寫作手法是"興"。
"興"就是由近到遠、由看到的到想到的。曹植的七步詩就是這樣:他先看到"煮豆燃豆萁",然後才能想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所以說"興"是一種寫法還不如說"興"是一種思維方法。
常識告訴我們:"興"起的事物只能是眼前看到的事物,它絕不可能是千里之外的事物。你在邶城看到的不是邶城的泉水,難道是衛地沬邑的泉水。
豈不怪哉!這說不通。
於是,人們在朱老夫子註解的基礎上進一步發揮,偷樑換柱轉換時空,他們把這首詩的作者說成是衛國的公主——出嫁到許國的許穆夫人。許穆夫人在許國的泉水邊思念家鄉的肥泉水呀!
開國際玩笑,許國的泉水能流到淇河裡去嗎?
朱熹他們成功地把邶城的故事轉移到了許國,連衛國都隔過去了。
不知道老先生累不累啊,你到邶城考查一下不就妥了。邶城沒了淇河,但寒泉在啊!
可惜,朱熹是南宋人,那時候邶城已經是金國的地盤了,他過不來!沒辦法!
就這樣,發源於我們湯陰,發源於湯東黃河故道與淇河故道的《邶風》,高調地一步三回頭離開了湯陰邶城,徹徹底底地變成了"衛風"。
所有發生在邶城的邶風故事,彷彿只有放到沬邑和朝歌去說才合情合理。
明白了這些,我們再來解讀《凱風》就非常好理解了。
有這樣一幅畫面:
在邶城城牆的北邊不遠處,寒泉的泉水汩汩地往外冒著,浩浩的南風一直吹了好幾天,才讓鐵黑色老棗樹樹枝的枝頂鼓出了幾個嫩芽,黃綠色的嫩芽在春風中跳躍著,顯得生機盎然。
慈祥和藹的老母親正在泉水邊的田地裡弓腰勞作。大一點的兒子們跟母親一塊兒在田地裡勞作,幾個小的正在泉水邊的坡地上低頭採茅芽(荑)。
春日正盛,喜鵲們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棗樹上一窩雛鳥就要長齊羽毛了。聽見老喜鵲回來了,它們閉著眼、伸長脖子、拼命張大嫩黃色的小嘴,喳喳叫著去迎奪老喜鵲嘴裡的食物。
正是哺育幼鳥的季節,藍天在向雛鳥們頻頻招手!為人父母的老鳥們辛苦地忙碌著,嘰嘰喳喳的叫聲嘹亮地在泉水邊老棗樹的上空到處飄蕩。
鐵一樣黑色斑駁的棗樹樹幹與嫩綠色的棗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嘴角稚黃嗷嗷待哺的雛鳥與俯身吐哺慈祥可愛的老鳥更是讓人聯想到母與子,於是這首千古名唱母親之歌——《凱風》誕生了。
懂事的長子看著風中虯勁向上的老棗樹和樹枝上正在哺食的老喜鵲,再看一眼自己的老母親,他的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
母親是老棗樹,我們就是棗樹上的嫩芽兒!
母親是老喜鵲,我們就是那嗷嗷待哺的黃嘴小鳥兒!
兒子不才,弟兄們還小,母親呀,我該怎麼樣來報答您的養育之恩呢?
其實,母愛是不需要回報的!
唐朝的時候,這個孩子變成了詩人孟郊。他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再後來,這個孩子又變成了大詩人聞一多。他有感於偉大的祖國母親遭受蹂躪,揮筆寫下了著名的《七子之歌》。歌曲"你可知MAKAO不是我真姓",即來源於《七子之歌》。
把邶風當衛風,把邶地換成衛地,是歷代詞家最愛犯的錯誤!他們要麼是真的不懂,要麼就是在裝瞌睡!他們好像在有意忽略邶城的存在!
凱風又起了,呼呼地颳著!
寒泉,回家!
邶風,回家!
註釋:
1.邶(bèi):中國周代諸侯國名,地在今河南省湯陰縣東南。
2.凱風:南風。語出《山海經》卷一《南山經》:"又東四百里,至於旄山之尾,其南有谷,曰育遺,多怪鳥,凱風自是出",此處"凱風"指南風。
3.棘心:酸棗樹初發的嫩芽。這裡喻子女。
4.夭夭:樹木嫩壯貌。
5.劬(qú)勞:操勞。劬,辛苦。
6.棘薪:樹幹,比喻母親。
7.聖善:明理而有美德。
8.令:善,好。
9.爰(yuán):何處。一說發語詞,無義。
10.浚(xùn):今浚縣附近。在浚之下:就是在浚邑的北邊。古黃河在浚縣大伾山東邊北折流向邶城東部一帶(今湯陰縣五陵古鎮一帶),所以"浚之下"就是"浚之北"的意思。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意思就是:我的家鄉在邶城的寒泉邊,浚邑的北方。
11. 睍(xiàn)睆(huǎn):鳥兒宛轉的鳴叫聲。
黃鳥:黃嘴角的小鳥,比喻孩子們,不是黃雀。
現在邶城人說某個人不成熟,還說他是個"黃嘴角",意思就是:你永遠都是飛不出窩的雛鳥!
12.載:傳載,載送。
我是邶城人,我來讀《邶風》。
閱讀更多 馬哥講歷史故事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