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 李永平要賦予武俠小說文學味

李永平要賦予武俠小說文學味

《海東青》是李永平震撼文壇的力作之一。

出生於砂拉越古晉、目前在南大擔任“駐校作家”的李永平,從小閱讀金庸、梁羽生,最喜歡《鹿鼎記》。不過他仍認為,《鹿鼎記》距離世界文學經典,差了那麼臨門一腳。

打開窗,就是南大湖。

小說家李永平現在每天晚上都在南大宿舍裡,對著幽靜的湖區,在他的臺灣稿紙上,寫關於明朝正德年間的全新武俠小說。

這是一個關於復仇的故事。

一個身負血海奇冤的女俠,從廣東(這也是李永平的祖籍地)沿大驛道一路北上北京。李永平要建立一箇中國傳統武俠小說新女俠典範,讓她心狠手辣,讓她殺人不眨眼,無所謂正邪。

從南到北,這依然是浪遊的故事,李永平說,沒辦法,他天性就是浪子。

李永平1947年出生於英屬砂拉越古晉,1967年赴臺灣深造,之後又遠赴美國攻讀碩博。畢業回到臺灣,憑《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震撼文壇。去年他完成了婆羅洲“月河三部曲”《雨雪霏霏》《大河盡頭》與《朱鴒書》,今年更獲頒臺灣國家文藝獎。

李永平常說,他有三個母親:婆羅洲、臺灣與唐山。唐山是父母給他的,作為第二代移民,他一輩子與中國意識打交道;婆羅洲生他養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取代;臺灣則是他的養母,恩重如山。

“我覺得不衝突。這是多麼幸福的事,只要三個母親不要吵架就好。”

至於浪遊的性格,李永平認為繼承自父親。他的父親李若愚當年受聘到古晉教書。常換工作,小時候李永平隨父親四處遷徙,甚至到偏僻的馬當種胡椒。李若愚還自費辦過一份報紙,不過僅維持半年。李永平對父親“又愛又恨”,是父親把他帶上寫作這條路,讓他吃了好多苦。

如果金庸用第一人稱寫《鹿鼎記》

完成了三部曲,李永平覺得已對婆羅洲有所交代,是時候完成他兒時夢想,天馬行空寫一部武俠小說。

五六十年代南洋長大的小孩,不是沉醉在言情小說,便是武俠世界。李永平從小讀金庸、梁羽生,不過從事純文學創作,李永平有更大野心,要突破武俠小說通俗讀物的格局,賦予濃濃文學意味。

李永平最喜歡《鹿鼎記》。揚州妓院出生的韋小寶,不知其父是誰,簡直是“五族共和”,加上他的南腔北調,鮮活語言,李永平深受吸引,不過他仍認為《鹿鼎記》距離世界文學經典,差了那麼臨門一腳。

“如果金庸寫《鹿鼎記》的時候,改用第一人稱,讓韋小寶用他的特殊語言,講述他的冒險故事,一寫就是100萬字,一定是世界文學經典。”

受難女性是作品重要形象

創作中的新武俠小說,他選擇了第一人稱視角,從復仇女俠身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跟屁蟲”的視角出發。語言方面,他則從《金瓶梅》《醒世姻緣傳》等明朝章回小說中汲取精華。

將故事設定在明朝,是受胡金銓武俠電影影響。他說,明朝是最黑暗、腐敗、荒誕的年代,冤案自然也多。

至於書寫女俠,以女性角色為主,對李永平來說,或許是自然而然的事。受難女性是李永平作品的重要形象,從“拉子婦”到《吉陵春秋》裡的長笙,以及《海東青》《朱鴒書》中雲雲女性,這些受難者群像,經常成為文學研究者著眼的對象。

李永平說,他的作品除了受害女性,還有壞女人。如果一直這樣書寫下去,對作者心靈也有壓力。因此他必須創造一個人物作為救贖。朱鴒便在“海東”這個隱喻臺北的城市,與美國深造回來的靳五相見。朱鴒成為李永平小說中一個重要符號,穿梭他的臺北寓言,一直在小說中成長,最後在《朱鴒書》裡成為啟蒙者領導者,成為一種理想化的救贖方式,從此改變了他書中女性人物的形象與地位。

不過現在朱鴒的故事已告一個段落,她在《朱鴒書》尾聲離開李永平,義無反顧回到婆羅洲,與她的姐妹們一起生活。

李永平信仰母神。

李永平解釋,自己並無正式宗教信仰,不過自小母親拜觀音,到了臺灣,他又接觸到慈悲女神媽祖,因此觀音與媽祖的形象結合到一起。小時候他也曾讀教會學校,古晉聖保祿學校,這段記憶曾出現在《雨雪霏霏》裡。當時校長是來自中國北方的龐神父,對李永平特別好,甚至資助他完成初中與高中學業。學校供奉聖母瑪麗亞聖像,母親抱著小孩的形象讓他很感動。後來東西方三個女神在他心中結合起來,成為“三位一體的母神”。

李永平說:“我不信男神。這跟我的特殊經歷有關係。”

李永平要建立一箇中國傳統武俠小說新女俠典範,讓她心狠手辣,讓她殺人不眨眼,無所謂正邪。

李永平與南大有段緣

李永平向來認為“駐校作家”作用不大,他曾在東華大學文學創作研究所執教9年,深知作家到校一學期功能有限,甚至像擺花瓶,不過這次南大邀請,他一口就答應了。

去年他在臺灣淡水家中接到越洋電話,聽見馬來西亞口音,原來是南大中文系主任遊俊豪,想要商談邀約,李永平聽到“南洋理工大學”,竟一口答應,對方也嚇了一跳。

其實李永平與南大有段緣。

小時候,東南亞華人籌建南洋大學,古晉華人也發起捐款運動,李永平深受感動,立志未來要考進南大。不過1967年高中畢業,時局起了變化,南大爆發學潮,父親不讓李永平如願進入南大,想把他送到中國,但意想不到的是,中國正好爆發文化大革命,父親才決定將他送到臺灣。

兜兜轉轉,李永平說,人生無非一個“緣”字。

那時李永平乘船前往臺灣,間中在新加坡逗留一週,來到他心儀已久的南洋大學,看到華裔館、雲南園,非常震撼。他說,當時甚至有點後悔,坐在華裔館階梯上發了一個小時呆。

寫小說可以教

這次重返南大校園,南洋大學已不再,而是南洋理工大學,不過景物依舊。創作班開課了,李永平面對南大學生,感覺無比親切。他說,學生寫的華文,就是他當年在古晉寫的華文,不是很成熟,但絕對可以改進。他認為寫小說,無論語言、表現和技巧,都可以教。

李永平寫小說,則先有人物,再有故事情節。

“你把適當的人物,擺在一個適當的時空,自然就會有故事了。把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擺在江湖道上,肯定有故事。故事很有趣,一個會生出一個。我寫小說從來不擔心。我絕對不會先考慮結局。寫到某個階段,人物便有自己的生命,故事會有自己的邏輯。這就是寫長篇小說好玩之處,我樂此不疲。”

李永平一般寫作都在晚上,在書房裡。他現在還堅持使用稿紙親筆書寫,這次到新加坡,他也帶來不少臺灣稿紙。他喜歡寫字,抗拒電腦打字冷冰冰的感覺。他說,和方塊字打交道這麼多年,寫了幾百萬字,每個字都有感情。只可惜現在就連臺灣也很難買到稿紙,他得到地方社區舊書店,每次看到就全部買下,堆在家裡,預防有一天全臺灣不賣了。

去年李永平回了家鄉古晉,據上次回鄉時隔30年,間中父母過世,他卻因為護照和臺馬兩地邦交問題,一直沒敢回返家鄉。去年他一下飛機,感受到多年不變的叢林腐殖土氣味,懷念不已。他祭拜了父母,和兄弟姐妹見面,也拜訪了當年就讀的學校。李永平說,現在心裡的結都解開了。

如今臺灣護照到馬來西亞免簽證,他人在新加坡離古晉很近,隨時都能回鄉走走了。

李永平在臺灣有許多貴人

李永平是百分之百臺灣訓練出來的小說家。他說,臺灣有一套完整制度訓練作家,從小學便鼓勵學生寫作,小學生可將作品發表在《國語日報》,初中高中生各有發表園地。當年恰逢臺灣文壇最興盛的時代,他就讀的臺大外文系更訓練出一批又一批傑出小說家,如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等。他適逢其時,也遇到許多貴人。

在臺大,李永平因《拉子婦》受到顏元叔器重,從此成為他小說寫作上的導師。他也上王文興的現代文學分析課。王文興提倡細讀,認為小說是藝術,必須用最精煉的文字表現,好小說每一句話都經得起分析。

李永平後來寫小說特別注重文字,其處理文字的態度,深受王文興的影響。此外,齊邦媛就像姐姐,每次李永平寫作遇到挫折都會安慰他。

昧著良心做的兩件事

1980年代寫作《海東青》,李永平獲得《聯合文學》創辦人張寶琴資助,得以辭去教職,專心寫作,最後交出50萬字臺北寓言,其文字奇詭,風格孤絕,驚豔文壇。

李永平說,這部小說批判了國民黨與當時的臺灣,不過當時臺灣仍在戒嚴狀態,必須以艱澀的文體保護自己。當時《聯合報》副刊主編瘂弦看出小說玄機,在出版單行本時,請李永平寫序作“障眼法”。後來李永平寫了自序《出埃及第四十年》,讚美國民黨,引起文壇爭議。這個作為煙幕的序言,後來在2006年新版中被抽掉。

李永平說,該序是他一生中昧著良心做的兩件事之一,另一件是他的少作《婆羅洲之子》。

他說,當年為了籌經費到臺灣升學,他參加了婆羅洲文化局的文學比賽。這部中篇小說主人翁是華人與伊班混血兒,他隨被遺棄的伊班母親回到長屋,卻備受歧視,還愛上了屋長的女兒。這樣的愛情下場註定悲慘,不過為了配合促進民族團結、建立和諧社會的比賽宗旨,他讓伊班大神安排一場大洪水,混亂中主人翁救了屋長,最後屋長將女兒許配給他,大團圓結局。

李永平形容那是他第一次為錢出賣文學。後來他到臺灣寫《拉子婦》,就是為了糾正《婆羅洲之子》。

“不會再有第三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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