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4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在上篇文章中,我分析蒲松齡所作的小說《絳妃》一文,寫到蒲松齡以花喻人,將夢中被狂風摧殘的百花看作是自己的處境,將自己的不滿與憤慨寫入《為花神討封姨檄》一文。

這篇檄文中的“絳妃”正是摧殘百花的司風女神——“風姨”。自古以來,我國的神話傳說中風神被稱為“風伯”,是一位男性角色,然而在《太公金匱》中關於七位天神(南海君祝融,東海君勾芒,北海君玄冥,西海君蓐收。河伯馮夷,雨師詠,和風伯姨)幫助武王伐紂的段落中,寫到了“風伯”的名字為“姨”,後來在民間傳說中就將“風姨”作為女性風神,將“風伯”看作是男性風神。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王叔暉工筆人物圖

“風姨”為何被稱為“封姨”,這要從唐朝鄭還古(穀神子)的《博異志》說起。在《博異志》中“崔玄微”一文寫唐天寶年間崔玄微在春夜時遇到青衣女子楊氏、白衣女子李氏、紅裳女子陶氏和緋衣小女石氏聲稱要去表姨家(“過至上東門表姨”),想在此暫歇。諸女口中表姨即為封十八姨,又稱封家姨。眾人正在交談,門外通報封家姨到,崔玄微見到封氏:“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眾人坐定,席間把酒言歡,紅裳女與白衣女敬酒吟唱: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風,自嘆容華暗消歇。”

一曲唱罷,白衣女子又唱: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兩首詩歌大意相同,都是感慨當年嬌媚的容顏不再,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都提到了“春風”。而且與以往詩詞中嬌花怨懟冷風的情感不同,兩首詩中對春風的態度又幾分忌憚又有幾分討好:“不敢怨春風”、“莫怨春風”。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黃均畫作

歌罷封姨把酒言歡,將酒潑灑在了緋衣小女石阿措的裙上。阿措一改前面兩人的卑微態度,作色曰:“諸人即奉求,餘不奉畏也”,就是說別人求著你,我可不怕你。封姨聽後不以為然,說阿措“小女弄酒”,意思是小女子藉著醉酒耍小性子。當夜的酒宴一群人不歡而散,第二晚幾位女子又聚在一起準備前往封十八姨處。阿措生氣道:“何用更去封嫗舍,有事只求處士,不知可乎?”意思是何必去那封婆子家,求處士幫忙不可以嗎?崔玄微初見封姨時,封姨氣質清冷閒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此時阿措卻稱其為“封嫗”,可見此間有嫌隙。果然,隨後眾女將她們與封姨間的種種一一道來:“諸女伴皆住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不能依回,應難取力。”講她們住在苑中常被惡風侵擾,只能求十八姨庇護,昨夜因為阿措出言不遜,十八姨不會再提供幫助了。後諸女請玄微每歲歲日立朱幡於苑東,幡上畫日月五星之文,玄微照做後“東風振地,自洛南折樹飛沙,而苑中繁花不動”,苑外風捲殘雲,苑內花朵絲毫不受侵襲。玄微才得知,諸位女子的姓氏和衣服顏色的意義所在,原來她們是眾花之精,而緋衣的石阿措正是石榴精,那封十八姨正是風神。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這段“封姨作惡”的故事在文學作品中有多種演繹,如《絳妃》一文,也是以此為故事背景。《絳妃》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一篇,寫蒲松齡在畢家花園裡遊覽賞花時入夢,夢裡見到花神絳妃,受她所託寫一篇討伐風神的檄文,即《為花神討封姨檄》。花神絳妃美貌富貴,“環佩鏘然,狀若貴嬪”,見蒲松齡後設宴款待,席間講明來意:“妾,花神也。閤家細弱依棲於此,屢被封家女子橫見摧殘。今欲背城借一,煩君屬檄草耳。”

花神說,她與眾花仙多次被封家女子摧殘,不得已要與之一戰,因此請他幫忙寫一篇檄文。

檄文開篇就直指封家女子的惡劣品性:“謹按封氏,飛揚成性,忌嫉為心。濟惡以才,妒同醉骨;射人於暗,奸類含沙。”封氏女子摧殘百花,導致百花凋零: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姊妹俱受其摧殘,匯族悉為其蹂躪。紛紅駭綠,掩苒何窮?擘柳鳴條,蕭騷無際。雨零金谷,綴為藉客之裀;露冷華林,去作沾泥之絮。埋香瘞玉,殘妝卸而翻飛;朱榭雕欄,雜佩紛其零落。減春光於旦夕,萬點正飄愁;覓殘紅於西東,五更非錯恨。

花木受風摧殘,永無休止。大風過後花木搖動,風吹過林木,百花凋殘。風雨後,枝頭的花瓣凋落,稱為了客人的坐墊。柳絮飄落,沾濡露水,隨即為泥土所汙。柳絮因風飄落而為露水所濡,沾上泥土。花朵雖然已經枯萎凋零,但仍不能免於風吹之災。亭臺樓閣朱榭雕欄上滿是零落的花瓣。這一片片的飛花旦夕間讓春光驟減。漫天的落花散落在東西各處,正是因為狂風的緣故。

又導致大風過後花落而只存枝葉:

“傷哉綠樹猶存,簌簌者繞牆自落;久矣朱幡不豎,娟娟者霣涕誰憐?墮溷沾籬,畢芳魂於一日;朝榮夕悴,免荼毒於何年?”

朱幡不豎,眾花得不到庇護,只能任風推殘。流淚的眾花仙嚶嚶哭泣,無人憐惜。墮溷沾籬比喻人生而貧賤,這裡寫花隨風飄落各處,命運可悲。可憐的花兒晨開夕落,終究無法擺脫狂風的殘害。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納蘭性德詞《滿江紅·又》中也化用了 “封姨作惡”的典故:

為問封姨,何事卻、排空卷地。又不是、江南春好,妒花天氣。葉盡歸鴉棲未得,帶垂驚燕飄還起。甚天公不肯惜愁人,添憔悴。

攪一霎,燈前睡;聽半晌,心如醉。倩碧紗遮斷,畫屏深翠。隻影悽清殘燭下,離魂縹緲秋空裡。總隨他泊粉與飄香,真無謂。

納蘭在詩中寫道:想問問這秋風,為什麼這樣漫無邊際的捲來,現在又不是江南的春天,讓你妒忌漫開的百花。你將樹葉吹落,導致想要回巢的烏鴉都認不得,又吹起燕子,讓他們飛起又落下。為什麼上蒼不憐惜愁苦的眾人,還要讓這凜冽秋風更添一份憔悴。

我在燈前昏昏睡去,又被肆虐的狂風驚醒。我聽著這狂風在耳邊呼嘯,內心如醉酒般苦悶。希望那倩碧的紗窗可以遮斷這狂風,不至我那翠色畫屏受損。我一個人獨自在這昏暗的清燭下,你的離魂在秋日的空中難以尋覓。看著這些被秋風吹散的殘花和香氣,不知道將去往哪裡。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黃均畫作

這首詩末納蘭寫道“隻影悽清殘燭下,離魂縹緲秋空裡”,意為自己獨身一人在這將滅未滅的燭光裡,追隨著那已經不知去往何處的離魂。因此應為納蘭性德“悼亡詞”中的一首。納蘭性德與妻子盧氏伉儷情深,卻不料婚後短短几年便陰陽兩隔。納蘭此後又續娶官氏,納妾顏氏,後又納沈宛。雖納蘭情深,與妻妾情誼深厚,但他所作的悼亡詩卻多是為原配盧氏所寫。

正如這首詞中,納蘭以花比喻愛妻,怨懟冷酷如秋風的命運,哀嘆如花朵般嬌美柔弱的妻子。失去愛妻,納蘭便如那要回巢而不得的烏鴉,又如那被狂風吹落枝頭的燕子。冷風的肆虐讓他失去了愛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家。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常被狂風呼嘯聲驚醒,而這久久不能散去的風聲時時提醒著他命運的無常和冷酷。這昏暗的燭光正是他那脆弱的生命之燭,和他那早逝的愛人一樣,他不知何時自己的生命之燭也會被狂風吹熄。愛妻的魂魄早已被秋風吹散,正如這吹落滿地的落花和吹散遠方的花香,再難尋覓。

“封姨”文學形象探幽:以《博異志》《絳妃》《滿江紅》為例

從《博異志》、《絳妃》、《滿江紅》中可以看出,封姨一直以來都是以一種善妒、殘暴和冷酷的形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而“封姨作惡”摧殘百花的典故也被化用在許多文學作品中。作家們結合自身經歷和感受,將封姨比作冷酷的命運或者是某個權威階層,又將凋零的百花比作是逝去的故人或是命運坎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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