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那些隨風搖盪的夜晚(節選)

李嘉茵 | 那些隨風搖盪的夜晚(節選)

@ 插畫:王琳 --之鶴之名為名

那些隨風搖盪的夜晚(節選)

文 | 李嘉茵

火車

陳燃坐過很多次火車。她去過的地方不多,也不遠,從南京到景山,從景山到南京。五六小時車程,總能在抵達疲乏邊界之前到站。每每鑽進車廂,總有一團濃郁的煙氣撲面而來,將她包裹,空氣凝滯不動,異常沉悶。在車廂連接處站著吸菸的人,他們徹夜未眠,吞吐著濁味和倦怠。落座後,面對陌生的人群,她總覺得這裡與記憶中遺落的世界更近些。

鄰座叔嫂延續著陸上的規矩,各盡地主之誼,熱絡招待,幫她把行李箱塞進座下,揹包擱上行李架,座椅布套理平整,同她閒聊,問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陳燃笑著作答。窗外是一片平坦開闊的田野,麥地碧綠,隨風搖盪。遠處是一片連綿的松林,高聳、挺立。窗外的田野和村莊正沿著火車前進的方向後撤,後撤到荒僻的城際之間,變作一種舊時的展覽,只供乘坐火車或飛機的沿途旅客投去匆匆一瞥。

好在火車仍舊維持著數年之前的樣子,如同一個恆定的溫箱。過客匆忙,顛簸四海,人潮如波,它幾乎保持著原貌。座椅布套許久不曾更換,桌上的鐵盤,幾年如一日地盛滿食物殘渣,洗刷幾下,重又變得鋥光瓦亮。乘務員推車售賣五元盒飯,以沿街江湖藝人的腔調吆喝著。綠皮火車慢悠悠地行駛在時間的尾梢上,拖拽著鄉村的遺骸,緩步奔跑,轉眼便被其它特快列車甩在了身後。它以遲緩的、穩健的、近乎靜態的步子挪動著。

陳燃斜前方的座位上坐著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孩子。孩子不過一兩歲。丈夫生著一張娃娃臉,穿件運動外衣,像是高中時代的校服。妻子是個圓臉姑娘,扎著高高的馬尾,頭髮微黃,穿身棕綠色套裝,一雙白色高幫帆布鞋,伸長手臂放行李的時候,衣襬跟著往上縮,露出商場用來釘在衣物上的灰色防盜扣。孩子剛會走路,跌跌撞撞,丈夫左腿搭在右腿上,抬起左腳逗他,姿勢像是逗弄一隻狗崽。陳燃想到,也許不久之後,自己也會有個外甥。

陳秧上個月打來電話說自己本月要結婚,在十四號。陳秧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輕快,她說,結婚那天,有空就回來,沒空就算了。

陳燃與陳秧是表姐妹,她們重合的姓氏只是偶然。陳秧大陳燃兩歲,陳秧戀愛的事陳燃只從母親那裡聽說過。母親說,在商場見過陳秧跟那個男孩牽手逛街。男孩在外婆家樓下給陳秧打電話,她下來後兩人會圍著小區裡的人工湖慢慢散步。陳秧不聲不響,未曾對誰說起,而母親在外婆家的陽臺上看得一清二楚。陳秧已二十七歲,母親卻永遠覺得她還是個小女孩。早年時,陳燃從母親對兩人的態度中讀出些曖昧和微妙,母親無疑更偏愛陳秧。很長一段時間裡,陳燃都在不停猜測。

陳燃翻看過日曆和備忘錄,在搖晃的地鐵車廂中訂好了下月的往返車票。她下車時想,要不要跟何穹說一聲,沒準是他常跑的那條路線。何穹是陳燃和陳秧的表弟,與陳燃同歲,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到了公司,加班忙起來,她便把這事兒忘了。

陳燃在一家小公司做媒體運營,公司在南京城邊緣,毗鄰大片荒地,站在高處能望見不遠處的鐵道線,與輕軌線並行一段,便掉轉方向北上。黃昏時登上樓頂,時常見到火車在荒地間靜默地奔跑,奔向北方。

她在這兒待了一年半,加班與否全看老闆心情。工資不多,剛夠用。朋友勸她辭職後再謀出路,她覺得辭職不辭職都差不多,上班就像睜眼夢遊,意識陷入模糊,變作一個容器,供人取用,在哪兒上班都一樣,也懶得挪騰了。她跟老闆說請假兩日,老闆沒回復,她便當他同意了,十三日沒去上班,徑自乘上北歸的火車。

陳燃是答應了要給陳秧當伴娘的。小時候,陳秧總讓著她,小女孩喜歡的那些玩意,洋娃娃、塑料腕錶、水鑽髮卡、水晶球、八音盒之類的,從不與她爭搶。外公外婆回家晚時,陳燃喊餓,陳秧便去櫥櫃翻找方便麵,燒水煮泡。陳秧那時不過六七歲,陳燃卻覺得她已經是大人了。

陳秧四歲,外公在門前栽下的那株槐樹還很細瘦,三年後,槐花開了兩輪,念小學的陳秧每天繞路陪著陳燃走到鄉鎮幼兒園,再去上學。再過五六年,陳秧便開始陪外公去鄉鎮衛生院掛號問診,去藥房抓藥,去田地裡清除雜草,摘玉米,拔蘿蔔,給院裡的雞鴨餵食,走過半個村莊去井邊挑水回來,灌進院內的水缸裡。

白露時節,人們忙著在地裡收割春玉米,陳秧帶陳燃來到田裡,蹲在摘好的玉米旁,剝去它們的外衣,捋著蟹黃色的玉米鬚,好似在玩衣飾上的流蘇。更多時候,她們在田邊的樹蔭下玩耍,鑽進灌叢捕捉蟋蟀和螳螂,關進玻璃瓶中。瓶子光光,顯得單調,她們便在瓶底鋪上一層土,摘些花草,插進土裡,連帶些更加纖細瘦小、在土中扭動的昆蟲。蟋蟀的叫聲很悶,螳螂在玻璃花瓶中整日掙動,一隻綠趾攀上光滑的玻璃內壁,隨即滑落,瓶中那一點窸窸窣窣的動靜,瓶外聽來,依舊靜謐。被關進玻璃花房的翠色昆蟲們並不開懷,沒過幾日,便鬱郁而死。

陳秧將它們細弱的身體埋進院中的花盆,埋在紫粉調的月季花下。盛放時院中的花朵很是喧鬧。外公在院牆邊搭了個竹架,栽了一條常春藤,生著生著,直爬到屋簷上,披拂開來,結成一件油綠的牆衣。廁所外牆的地上擺了個供豬飲水的方形石籃,豬早被賣掉了,石籃從豬圈裡挪出,盛滿土埋了種子,生出三朵重瓣白牡丹。

她們還曾在田埂上撿回一條剛滿月的白色小狗,將它帶回家,養在院子裡,請陳秧父親幫它做了間小木屋,又收集了舊衣和碎布,陳秧踩著外婆的縫紉機,運線歪斜,為它拼成一個軟墊。

一年後的夏日,剛成年的小白狗突然消失在一個清晨,陳秧和陳燃從日升走到日落,也沒能尋到它的蹤跡。何穹說,沒準被狗肉館老闆抓走吃掉了,陳秧哭了,陳燃追著何穹滿院跑。這個夏天結束後,陳燃就滿六歲了,父母計劃將她接回城裡上小學,就此離開了外婆家,也離開了鄉間和土地。幼年時她對土地的感情,不過是那些在土裡翻騰掙扎的昆蟲和姿容豔麗的花木,無論身處何地,總見它們長得有聲有色。

陳秧的父親在尚且年輕時便不再聽從外公的訓誡,先是離開了學校,而後又從泥地裡赤條條地拔起身來,挺著黝黑的背脊,騎上借錢買來的摩托車,每日輾轉於附近村鎮,搬磚、壘土,做泥瓦匠。外公身體孱弱,獨自耕作,收穫不多,勉強維持溫飽,後來索性將田地出讓給同族親戚耕種。待耕種它們的人也離去後,外婆家的田地變得荒涼而空曠。野草重新攀附上土地的背脊,還歸了原本的樣貌。

眼前出現了一片裸露的空地,熟悉又陌生,幾臺挖掘機連夜開工。陳燃望向車窗外,在外婆祖屋的地基和棄置的菜地上,很快就要建起四通八達的高鐵站,站臺燈火徹夜燃灼,成為其它列車在沿途一閃而過的光點。

* 全文請閱讀《青春》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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