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幻化成人的樹，被世人稱作樹靈。
我叫阿青，是個桃花妖，樹靈的一種。
印刻了年輪的緣故，樹靈的記性都很好，但我卻是個例外，哥哥跟我說這是我打孃胎裡落下來的病根。
一直以來，都是我與哥哥在這黑山上相依為命。哥哥從不讓我下山，說在山下會遇到真正的人，人是會吃了樹靈的。所以，每次我鬧脾氣的時候，哥哥都會跟我說：“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把你丟到山下去。”而我每次都會跟他頂嘴：“那我被吃掉後變成人，就回來吃掉你！”
可哥哥越是百般叮囑我不要下山，我就越是偏偏對山下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每年哥哥都會獨自去後山的桃樹下住上幾日，我今年打算趁此機會去下山瞧一瞧。
為了讓自己下山後不受欺負，下山前我突然靈機一動去哥哥的房間穿了身他的衣服，又學著他的模樣，在嘴上粘上兩抹俏皮的小鬍子。
“大功告成，下山嘍！”
2
“糖葫蘆！”
“泥人！”
“風車！”
沒想到山下居然有這麼多好吃的好玩的，哥哥居然不讓我下山！他一定是怕我下山以後就不想再回黑山了！哼！
我觀察到所有的好吃的都可以用一個叫“銀子”的東西交換，於是便施法術變了些銀子。糖葫蘆、泥人，就這樣輕而易舉落入我手中。
就在我準備對風車下手的時候，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還沒等我看清他的模樣，他就一把奪了我手中的銀子：“小朋友，一個人在街上很危險的，叔叔帶你去個安全的地方吧。”
我企圖甩開他，卻反倒被他鎖得更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將我拖到一條無人的小巷，狠狠把我摔在地上，自襤褸的衣衫裡摸出一把匕首：“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趕緊交出來！”
正當我打算捏起手指施展咒術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面前，三下五除二便將那惡人打得屁滾尿流。
他轉過身，洞若觀火地望著我抬在空中的手，我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與他目光交匯的瞬間，恍惚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漏了一拍。
待我回過神時，眼前那人正緩緩向我走近，那一瞬間，我的心裡充滿了恐懼，我止不住大聲對他喊道：“你......要幹嗎！”
他目光咄咄，盛氣凌人的模樣一時竟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的雙腿不爭氣地軟了下來，癱坐在地上。
“我不就是想吃些好吃的嗎！我......我，我還沒吃到嘴裡呢！先是被壞人欺負，現在又要被你給吃掉了！”本就在眶中打轉的眼淚，抑制不住撲簌簌落在身前的地面上。
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突如其來的哭泣竟讓他有些懈怠，瞧準了時機的我趕忙捻指施了個咒語御風遁逃。
他望著剛剛還在眼前的姑娘眨眼間就沒了身影，一時竟有些錯愕。他走上前，緩緩撿起隨風落下的桃花，自言自語道：“好你個桃花妖。”
3
落荒而逃的我只顧著逃跑一時迷了方向，不知不覺間已近天黑。我氣喘吁吁地倒在一畦水邊，雙手掬起一捧湖水往嘴邊遞，月影安瀾倒映水中，影影綽綽波光瀲灩，整片湖面也明亮了起來。
“你是在看水中月，還是以水為鏡望著鏡中花呢？”
身後的聲音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居然沒有甩掉他，那種逼仄令我無法喘息的氣場嚇得我不敢回頭。
我深知自己大限已至，只能故作鎮定緊閉雙眼視死如歸道：“既然栽到你手裡了，你要吃我便吃吧！”
他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為何認定我會吃了你？”
“哥哥說的！”
“你哥哥是騙你的。”
“才不會呢！”我負隅頑抗，轉過頭意圖據理力爭，卻未料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會是一個風車。
“喏，你的風車。”他將風車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但是，小姑娘，你以後可不要再用假銀子騙人了哦。”
他突然款款望著我，不知怎麼，我竟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溫熱自心底緩緩流淌出來。我下意識地低下頭，望著他搭在風車上的手，竟有觸碰的衝動。
微風吹過，吹得心癢癢。他的目光越過我，眺望著水面，輕聲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別過頭，桃花灼灼，心跳聲肆無忌憚挑釁著風吹風車的聲音。
4
之後幾天，我和他結伴而行，這個叫燕赤霞的男人。
“赤霞，赤霞，你真的會帶我吃遍所有好吃的嗎？”
“會，我已經回答過好多遍了。”
“那......那我換一個好了，你究竟是怎麼發現我是女孩子的啊？”我一邊咬著糖葫蘆，一邊追著他問。
他轉過身朝我挑了挑眉，戲謔道：“直覺！”
“哼，不告訴我算了！我才不想知道嘞！”我作勢扭過頭，眼中沒有他，餘光裡全是他。
他把雙手墊在枕後，仰頭笑著說：“你見過哪個男孩子把鬍子粘在臉上的？”
話畢，他湊到我面前，低頭在我耳邊說，“況且......你的小鬍子都快掉下來了。”
我像是個當場被抓獲的賊，無處遁逃，臉上不禁氤氳一片紅暈。
託他的福，此行下山我過足了嘴癮，雲蒸閣的包子，黃鶴樓的燒雞......這都是我在黑山上從未領略過的。
也正是這些，通通成了現在我不想回黑山的理由。
“赤霞，我不想回家。”我扯著他的衣角，不住地朝他拋去可憐兮兮的眼神。
他揉了揉我的頭，不為所動。“可是你哥哥會擔心你的啊。”
我氣鼓鼓地轉過身，背對著赤霞說：“他才不擔心我呢！他都不帶我來吃好吃的！”
“乖！”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我掉過頭，期待地看望著他。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留戀的並不是包子和燒雞，我最放不下的，其實是帶我吃包子和燒雞的他。
5
一般的人是上不了黑山的，但有我的帶領，就不一樣了，但我有點後悔帶赤霞到黑山了，一路上他的臉色都不大好，我突然意識到是不是人類並不適應黑山的環境，所以這黑山才一直沒有人。
我試探著問他：“赤霞，你還好嗎？”
他點點頭，勉強擠出個微笑。
就在我們快到黑山的結界入口時，哥哥的身影突然凌空劈了下來，將我與赤霞分開。
哥哥擋在我面前，氣憤道：“阿青，你為何會招惹此人？”
我清楚地覺察到哥哥身上的靈力正自胸中洶湧欲出，我知道那是哥哥的戰鬥姿態。
我趕忙上前阻攔，卻被哥哥一個咒術困在他施下的保護圈裡。
“燕赤霞，別來無恙！”哥哥自臂間伸出條條荊棘，蓄勢待發。
“18年前，沒能收了你，今天終於又讓我等到了機會！”燕赤霞自身後分出千百利劍，自空中紛紛刺向哥哥。
哥哥見勢化成柳樹姿態，荊棘於他腳下不斷滋長蔓延，向赤霞迅疾飛去。
這架勢，已經不是爭什麼輸贏，而勢必要決出個你死我活。
若干個回合後，燕赤霞和哥哥兩敗俱傷，黑山之上已然一片狼藉。突然，我覺察到處於強弩之末的哥哥體內有一股可怕的靈力在湧動。我知道，那是樹靈以自身修為獻祭封山的咒術，屆時所有保護圈外的生靈都會同黑山一起沉睡於此。
“不！”我聲嘶力竭地嘶吼著，雙手奮力捶打著保護圈。
漸漸沉睡的哥哥轉過頭朝我勉強扯出個微笑，窸窸窣窣的聲音斷斷續續傳至我耳中：“阿青，要聽話，不聽話死後是要變成人的。阿青，別下山，山下的人會吃掉你的......”
6
樹靈在臨死前可以將生前的記憶渡給另一個樹靈。
哥哥臨死前把他的記憶渡給了我，那段孃親臨死前渡給他的記憶：
18年前，茅山道士燕赤霞學成下山，一心想著除魔衛道，捍衛天下太平，但妖靈恪守本分，他根本無從施展抱負。機緣巧合之下他來到黑山，正遇分娩中的孃親。
孃親難產，拼勁全身力氣生下我。剛出生的我渾身鮮血淋漓，孃親喚來哥哥將我抱到她懷中，就在孃親打算親一親我的時候，燕赤霞突然出現，誤以為孃親正準備吃掉我增補靈力。
正苦心於壯志未酬的燕赤霞輕蔑起揚起嘴角，怒斥道：“妖靈，你們殘害生靈，今日碰到我算你們倒黴！”
燕赤霞分出利劍，一個箭步上前殺孃親個措手不及，本就虛弱的孃親遭此重創無疑雪上加霜。正當在一旁回過神來的哥哥打算對燕赤霞施出咒術時，孃親拼盡最後的力氣急中生智將我和哥哥一同鎖在保護罩裡，使出了樹靈獻祭術。
孃親撐著越來越重的眼皮，細微的聲音自扇動著的唇角飄至哥哥耳中：“千萬別讓阿青下山，山下的人會吃了樹靈的......”
燕赤霞見狀御劍遁走，而我因被燕赤霞誤傷，損傷了掌管記憶的枝椏。
此時我才終於後知後覺，原來哥哥每年去後山探望的桃樹，正是孃親當年傾盡修為所化。
獻祭結束，周遭漸漸靜了下來，哥哥的保護罩也隨風煙消雲散。
我癱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在天上御劍企圖離去的燕赤霞，不禁怒火中燒。我猛地起身，捏了個決召來黑風，御風窮追。就在我馬上就要追上時，他突然一個反手朝我施了個咒，我躲閃不及從空中跌落地面。
他見狀跟了上來，居高臨下冷冷啟齒：“阿青，希望你好自為之，別再誤入歧途，否則我定不會放過你。”
“誤入歧途？誤入歧途的明明是你！你憑什麼認為妖靈都是惡的？你憑什麼要對妖靈趕盡殺絕？”
他沒有絲毫要開口的意思，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拂袖離開。
7
後來，我回到黑山，機緣巧合收了只小妖，給了她取個名字，喚作小倩。倩的意思是，阿青我才是人，那些披著人皮，心存歹念的才是妖怪，而作為人類的我要將他們這群妖怪吃掉！
於是，我讓小倩在蘭若寺幫我收割那些心性惡毒之人的性命。可我沒想到這小丫頭居然不識好歹，愛上了一個叫寧採臣的臭書生！
我本來要殺了這個臭書生，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不願承認小倩對他的那種感情就是愛，就像我不願承認，若干個日子過去了，而燕赤霞過不去。你說，我明明記性那麼差，怎麼就偏偏對他念念不忘？
而我萬萬沒想到，那個臭書生居然找來燕赤霞打算除掉我。
時隔多年，當我再次望著站在面前的燕赤霞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時，心還是會不自覺漏了一拍。我故作鎮定，昂起頭與他倔強地對峙著：“燕赤霞，別來無恙。”
他站在不遠處，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有風從他身間穿過：“沒想到你至今仍舊執迷不悟。”
他蹙著眉，還沒等我來得及反駁，便揮手喚出千萬支箭矢朝我飛來。
這一次我沒有躲開。我原以為，即便人妖殊途，但只要他對我心存哪怕一絲一毫的愛意，我們都可以殊途同歸。
但是，我錯了。
我癱坐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浸溼了周圍的土地。這一次我沒有哭，我強撐出個笑，抬起頭與他四目對望：“赤霞，到最後，我們還是不能殊途同歸嗎？那我們一起經歷的那些到底算什麼？！”
他仰起頭，緩緩說道：“不過就只是鏡花水月，逢場作戲。”
我苦笑：“赤霞，既然我們註定無法同小倩和寧採臣那樣殊途同歸，那不如就真的讓我如哥哥所說，來生作為沒聽他話的懲罰，讓我變成人類。這樣，在你眼裡，我就不再是十惡不赦的妖靈，這樣，你就不會再向我握起劍，而會握起我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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