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口述實錄）
那年我在北京的一家醫院做護工，認識劉老師是在他妻子住院期間。
當時他妻子得的是食道癌，晚期。因為長期不能進食，人很虛弱了，住進醫院三個月就去世了。
把人安葬後，劉老師特意來找我，說想和我聊聊。我也沒覺得突然，因為我們在照顧他妻子時，合作得很順暢，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尊重和好感。
他來那天我們一起吃了一頓晚飯，劉老師也沒說什麼，直到送我回醫院的時候，他問我願意不願意和他在一起。
我那年48歲，已經離婚多年，有一個女兒在上海工作，並且也成家了。我挺想有個家的，對劉老師印象也挺好的，所以沒怎麼想就同意了。
隨後我們的感情發展得很順利，劉老師比我大12歲，對我特別好，可以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對我最好的人。
可是他的兒女對我們的事特別反對，有次我聽到過他兒子激動地說：我媽剛去世一個月，您就要跟一個比自己小12歲的女人結婚？對得起我媽嗎？而且她還曾經是我媽的護工，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當時劉老師沉默，兒子摔門走了。
對他們的爭執我是理解的，因為這事看上去是有些不和人情。我們做護工的，經常被人看不起，畢竟在偌大的北京，我一箇中年人不好找工作，做護工掙錢多、又不用上下班租房住，這是最實際的選擇。
我也能理解劉老師是怎麼想的，他眼見著他妻子一天天的虛弱、去世非常感慨，總說人生苦短，說走就走，以後每一天都要像生命最後一天一樣過。
後來他和我在一起也總是說要帶我出去旅行，去所有想去的地方看看，免得以後有什麼不測後悔莫及。
我是一個簡單的人，能和劉老師這樣的人在一起挺知足的，對他家的事從來不過問，只一心一意對他好。
劉老師那年剛好退休，經濟也有些基礎。我們在一起後他就不讓我再去做護工了，還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還出國去了日本、新加坡、泰國、印度，國內的地方就更多了，我們幾乎是蜜月旅遊了三年多時間。
到了第四年，我突然發現劉老師記性不好了。比如說好去哪裡玩，但到日子才發現根本沒訂票。以前出行都是他訂票，我從來不用操心的，所以這次事我就覺得很奇怪。一直問他怎麼會忘記訂票，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卻說不出原因。
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就是我們在火車上時，他突然很生氣地告訴我，剛才有一個坐在旁邊的人偷走了他的一些錢。當時我相信了，可是晚上我們到了旅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那些錢就在大旅行包裡呢！
因為我做過幾年護工，我知道這些現象都不太好，很多老人大腦出了問題，都會忘事、多疑。那次旅遊我一直守著他，觀察他的行為，發現他的確是在很多小事上和以前不一樣了。
果不其然，診斷結果是：阿爾茨海默症初期，也叫 “早老性痴呆”。
拿到結果的那一刻，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幹護工有五年了，對這個病挺了解的，發展到中期就非常折磨人了。此時，我再看著劉老師不當事的樣子，才恍然大悟。
一直以來他對很多事都不在意，比如看電視我會哭、也會笑，但他都沒有什麼反應……這類事挺多的，我還以為那是男人的性格，其實很可能是早就有症狀了。
事到如今，我只能讓他打電話告訴他的兒女了，可他就是不肯打，只說他們沒良心，才不會上趕著給他們打電話呢。
可這是大事啊。我太知道這病了，發展起來會很快的。我就瞞著劉老師給他兒女打了電話，告訴了他們診斷結果。
我們在一起後，他兒女很少來家裡。那天他們來後，仍然不和我說話，只和他們父親說話。我挺無奈的，就出門迴避了。
這之後劉老師的兒女就六日經常來看他，可是他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我們也不能去旅遊了，盡往醫院跑了。
到了我們在一起的第五年，他又得了一次腦梗，這一病，人就更糊塗了，行動不便、卻脾氣越來越大。
說實話，那段艱難的時期我時常後悔跟了他，還以為後半生有了依靠，哪知他這麼快就得了老年痴呆了！
我一個要好的老鄉勸我離開他，讓我趁年輕再找個人。我也想過，可是劉老師是我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人，我做不到拋下他離開。他也不想得這個病啊，太可憐了。
他有一次明白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你真好！”
我哭了。
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前各自飛。我知道好多人都覺得我才嫁幾年，他就病成這樣了，甚至他的兒女從不接受我，到懷疑我會離開，都認為我會走這一步。
可是我放不下他，想起我們在一起的幸福，就怎麼也捨不得拋下他。
這樣又過了幾年，劉老師身體越來越差，很多併發症表現出來，我們有時就得去住院治療。還是我曾經做護工的醫院，有些曾經一起工作的護工還在，都以為我是跟著病人回家"上戶"了。我們這兒經常有病人出院，就把護工帶回家，我們就說這是去住家上戶了。聽了這話，我真是哭笑不得。
這時候劉老師的兒女也和我關係緩和了，他們也經常來陪父親，有一次他們家一個親戚來看劉老師的時候和我說：劉老師現在這樣了，如果把房子賣掉，租一個房子住怎麼樣？
我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劉老師的房子在市區，值不少錢，如果他真的有一天走了，這房子歸誰？
聽到這話，我覺得挺生氣、挺沒意思的。索性把話放在桌面上：劉老師和我結婚後，他所有的錢都交我保管了，還有一些存款，將來他有意外，我只拿錢走人，不會要這房子的！
真的，我有女兒，本來答應她生了孩子我去幫她帶的，但是現在劉老師這樣了，我怎麼走得開。這麼多年來我做護工也攢了些錢，還有我在老家縣城也有一套房子，我覺得他們把我看扁了。
可能因為劉老師住家裡習慣、看病也方便，我又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們就沒再提賣房子的事。
這樣又過了幾年，有次劉老師起了黃膽，送到醫院後醫生說他的體質不適合手術，只能用藥物保守治療，但一直好好壞壞、不是很見效。
幾個月後的一天夜裡，我睡在他旁邊的小床上，聽到他微弱地喊了幾聲“媽媽”，當時也沒在意，以為他是在做夢，早上才發現人已經走了。
說實話我在醫院做護工的幾年裡，見病人走也算是家常便飯了，在照顧劉老師的日子裡，我經常覺得他只是一個病人，和我以前看護的病人沒有太大區別。
但直到他走的那一刻，我才覺得他是我的至親，特別的心痛，好像身上的骨肉脫落了似的。
我和劉老師的兒女一起為他辦了後事，他和他前妻葬在了一起。
下葬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人。
十年來的點滴相處、真實生活，一下子都很虛幻，人活著什麼都是真的，死了一切都不真實了，只能成為記憶了。好長時間我都有點恍惚，就好像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大夢。
想想這十年，我體會過最幸福甜蜜的時光，也過了最糟糕悲涼的時刻。有時真想怨人，可怨誰呢？劉老師是最疼愛我的人，他到最後糊塗時都要他兒子把錢給我花，我知道他心裡一直想對我好，只是抗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怪命運嗎？嚐遍了人生愛憎會、怨別離，各中滋味皆明白，命運似乎也待我不薄了。
58歲的我，又是孤零零無依靠了。
或話，人生本就如此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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