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6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盛昱乃滿州鑲白旗人,姓愛新覺羅,他是豪格的十世孫,而豪格乃是清太祖皇太極的第一子,可見其出身之顯貴。盛昱也是清朝滿人中頗有名氣的一位文人,同治九年順天鄉試他考取了第一名,光緒三年的會試他又中了第一名進士。看來,狀元到手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然而最終的閱卷大臣卻從他的試卷中挑出了幾個錯字,於是把他放入了二甲。

這個結果卻擋不住盛昱的才氣,後來他坐到了國子監祭酒的重要位置上。雖然這個位置並非黨政要員,然而他卻參與了許多重要的政治事件。翁同龢在日記中多有記載,比如他稱盛昱:“盛伯希祭酒,持論高,究有識見,天潢中俊傑士也。”

看來盛昱不止出身高貴,同時此人也很有見識。為此他給朝廷上了不少的奏章,他在奏章中彈劾了不少的大員。也正因為如此,他也被人利用,比如他的一方奏章就給慈禧用來打擊恭親王奕。這件事改變了朝廷的政治格局,而當初上此奏章並非是針對奕而來者,這個結果他未曾料到。故高拜石在《古春風樓瑣記》中稱:“伯希自甲申一疏,給慈禧用以對付奕,似有愧疚,所以那從前所有疏稿,一律不留。”

然而盛昱的奏章乃是那個時代的名篇,而他的文集中完全未曾收錄,有不少的文人以此為憾。比如奭良在《野棠軒集》中說道:“政府固憎其嗜名,其所上數十疏,或用或不用,率以中旨行之,雖如劾彭之疏,持義正而慮患深,皆不發鈔,人間遂無傳者,甚矣其忮也!公亦不自收拾,其後中表揚太史為刊《鬱華閣集》,皆甲午以後作,以前之菁華鮮矣。而奏議不傳,尤為憾事。”

盛昱所上奏議既然如此有名氣,然而其文中卻完全不曾收錄,顯然他的這些所言太過鋒芒畢露,以至於後人在整理他的文集時,將奏議部分一律摒棄。這種做法顯繫有意為之,在當時的名家就讀出了其中的味道,比如張之洞有一七絕名《讀盛伯希集》,其在此詩中就刻意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密國文詞冠北燕,西亭博雅萬珠船;

不知有意還無意,遺稿曾無奏一篇。

張之洞說,盛昱的奏章絕對是北方文人中的上品,但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的奏章在文集中完全未曾收錄呢?這種做法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呢?以張之洞的絕頂聰明,他當然明白這麼做的真實原因,而他刻意在詩中發此一問,這種明知故問當然是調侃當時的政治氛圍。難怪高拜石將此寫盛昱一篇的題目起為《老佛爺“借刀殺人”》。顯然,盛昱的奏議成為了慈禧左右朝政的工具。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盛昱輯《八旗文》五十六卷,清光緒二十七年武昌刻本

然而盛昱在詩學上也同樣頗有成就,汪闢疆在《近代詩派與地域》一文中將那個時代的詩人分為六派,其中第三派為“河北派”,在本派中汪闢疆舉出的詩家有張之洞、張佩倫、柯劭忞,汪認為這三位詩人可謂河北派的領袖。而他在該派中又特意舉出了多位滿州詩人有成就者,比如寶廷、盛昱、志銳、三多等,而排在第二位的就是盛昱。對於盛昱在詩學上的成就,汪在文中給出瞭如下評價:“伯希祭酒,為親貴中淹雅之彥,雅負時望,嘗與楊鍾羲共葺《八旗文經》。伯希下世,楊氏又刻其《鬱華閣遺集》於武昌,蓋子勤伯希,以中表而投分最深者也。敬禮定文之請,山陽死友之知,兼而有之。伯希詩興趣不及偶齋,然以胸羅雅故,身經世變之故,沉鬱堅蒼,反似勝之。”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盛昱撰《鬱華閣遺集》四卷,清光緒三十一年序寫刻本,書牌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盛昱撰《鬱華閣遺集》四卷 ,清光緒三十一年序寫刻本,卷首

汪闢疆在詩學上更有名的作品則是《光宣詩壇點將錄》,該錄中盛昱排在了“地察星青眼虎李雲”的位置上。

相比較而言,盛昱在史料學方面更有貢獻,他在這方面的特長從小就有顯現。邸永君在其所著《清代滿蒙翰林群體研究》一書中說道:“盛昱少慧,十歲時作用‘特勤’字,據唐闕特勤碑證新唐書突厥‘純特勒’為‘特勤’之誤,由是顯名。”看來在少年之時,盛昱就顯現出在考據學方面頗具天份。故其後來在仕途上受到挫折之後,既而提出辭職,此後,他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藏書訪碑方面。

盛昱將自己的訪碑活動主要定在了北京地區,金毓黻在《雪屐尋碑錄敘》中稱:“時出遊衍蠟屐訪碑,復廣覓拓工,裹糧四出,近畿之碑響拓殆遍。”

盛昱乃顯貴出身,他的出行顯然也是浩浩蕩蕩,跟他一同訪碑者有多位拓工,凡訪得之碑他都將其拓下來,所以北京附近有名的碑幾乎都被他拓遍了。這當然是很有價值的田野調查活動。2001年第3期的《文獻》中有劉小萌所撰《北京地區碑刻中的旗人史料》一文,該文中在談及盛昱訪碑活動時稱:“多年蒐集,集腋成裘,蔚為大觀。盛昱既歿,原拓散亡,惟副本尚存,惜當初顧覓抄手謄錄副本時,前後多有錯亂,未及編次,於是經楊鍾羲對副本加以編次,因無原拓可校,整理後的本子仍不免缺訛。楊氏以往歲盛昱贈詞中有‘年年雪屐尋碑’一語,定書名曰《雪屐尋碑錄》。”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憑山閣新輯尺牘寫心集》四卷,清陳枚選 舊抄本,盛昱舊藏,卷首

看來,盛昱雖然蒐集了很多的碑拓,可惜沒有來得及整理他就去世了。好在他在拓碑之後,將一些碑文錄了下來,他去世後,其親家楊鍾羲對這些碑文進行了整理,而後起名《雪屐尋碑錄》。然不知什麼原因,楊鍾羲也未曾將這部重要的史料予以出版。劉小萌在其文中寫道:“《碑錄》整理後印行未果,日本學者內藤湖南聞訊輾轉尋訪,將書稿攜歸東瀛,然未及印行而身歿。及30年代金毓黻編纂《遼海叢書》,始由日本友人處借得書稿,編入第五輯印行。”

看來,《雪屐尋碑錄》的出版跟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的尋找有一定的關聯。關於此稿尋找的過程,榮新江、朱玉麒輯注的《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一書中收錄有倉石武四郎所撰“《雪屐尋碑錄》代跋”,該文中首先稱:“憶及昭和四年(1929,編者按,原文、原譯均作五年,誤)五月,高雄義堅君遊覽江浙畢事,北來訪餘於北平東城之旅舍,交餘一小紙片,上書‘盛伯羲《雪屐尋碑錄》’等字。蓋內藤先生於別高雄君時匆忙錄示者也。據君言,先生命餘探訪此書之存否雲。”

看來內藤湖南是通過間接的關係,託留學生倉石武四郎代為尋找盛昱的訪碑稿本,他想知道盛昱的這部手稿是否仍然存世。內藤湖南為什麼對該稿有著這樣濃厚的興趣呢?原來內藤先生曾寫過一篇《盛伯希祭酒》,發表在了《支那學》第一卷第十一號上。內藤在此文中說:“祭酒晚年殊好探求北京附近之史蹟,常作尋訪金石之旅行,其詩集中有為探訪北京西北之懷來縣附近之釜山所作之詩,釜山即古昔黃帝集會諸侯合符之地。而其旅行所得即著錄於《雪屐尋碑錄》者是也。”

內藤湖南是何以知道盛昱做過這樣一件重要的事情呢?原來他是看到了楊鍾羲在其所撰《雪橋詩話》續集卷八中一段記載:“光緒戊戌(二十四年,1898),伯希表兄為釜山之遊,有詩云:‘我來為釜山,釜山土一抔。稚柏僅百株,一鬆無匹儔。軒轅朝群后,胡為來荒邱。山顛有立石,或者紀號留。公玉圖不見,金碧佛宮幽。林木無翳障,傑閣凌清秋。東望盡滄海,百靈歘來遊。至德在平易,毋以高深求。’伯希晚年常作近遊,往來於徐河溝水間也。”而《雪橋詩話》卷十二中,楊鍾羲又明確地說:“惟《雪屐尋碑錄》副本尚在餘行篋。”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憑山閣新輯尺牘寫心集》四卷 清陳枚選 舊抄本,盛昱舊藏,序言

看來,正是這句話讓內藤湖南找到了線索,於是他輾轉通過日本在華留學生去探訪楊鍾羲,以便了解該書是否尚在人間。而倉石武四郎卻並不認識楊鍾羲,然他不負重託,輾轉通過各種關係終於得見雪橋先生。他最終是在某場宴會上得以認識馬衡,而後經過馬衡的介紹他認識了楊鍾羲的弟子尹奭公,經過尹的介紹他終於見到了楊鍾羲。幸運的是,《雪屐尋碑錄》的錄稿確實在楊的手中,而那個時代因為沒有複印技術,倉石武四郎就請同學費半年時間,將該稿抄錄一過。抄錄完畢後,他又請楊鍾羲予以了校對,之後他將此稿呈現給了內藤湖南,可惜內藤湖南也未來得及出版就去世了。後來,金毓黻又從內藤湖南後人處把這部手稿抄錄了回來,最終才將此收入《遼海叢書》中。而盛昱費多年功夫整理出的碑錄,總算心血沒有白費。

盛昱在訪碑之餘,他的另一大愛好就是藏書。然而盛昱的藏書方法卻很特別,因為他去參加一些書商的競標封貨,而這種活動原本僅有書商才有這樣的資格,不知盛昱何以能參與其中?繆荃孫在《琉璃廠書肆後記》中寫道:“舊友日日來廠者:朱子清、孫銓伯、黃再同、沈子培、子封、徐梧生。若盛伯希、王廉生,間或一至,來則高車駟馬,未及門而已知。至潘翁諸老,則耑候廠友之自送,罕見蒞肆。伯希辭官以後,探得打磨廠興隆店,外來書賈貨車萃焉,五更開市,各書陳列於地,論堆估值,廠友悉趨之,伯希時時襥被往宿,遂得宋本七十卷之《禮記註疏》、《杜詩》黃鶴注、舊鈔《儒學警悟》。餘因伯希而往,亦得舊鈔《武溪集類編》、《長安志》。同日子培得《馬天造象》原石拓本,後餘又得宋本《範文正集》、元本《柳道傳集》、正統本《蘇平仲集》,價廉於廠肆。近無此事,店亦無矣。”

看來,盛昱買書頗為氣派,他騎著高頭大馬,呼朋喚友地前去買書。而這位舊王孫也真能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他聽說外地有書一早就運到京城,而盛昱竟然打著撲蓋卷早早去等候。僅憑這一點盛昱堪稱一位標準的書痴。

可能正是因為這樣的愛書心切,也使得他有時會表現出蠻不講理的王爺氣概。葉得輝在《郋園讀書志》卷二《說文注鈔》跋中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是書原有三冊,得之都門廠肆,因往他肆觀望,為宗室伯兮祭酒持其一冊以去,坐索不與。先是,餘得元刻陸森《玉靈聚義》,已議值矣,為祭酒強得。又得宋贛州張之綱校刻《文選》七本,祭酒持去二本,餘又以全冊讓之。祭酒嗜古有癖,而不近人情。既得《文選》,以為此二冊可以挾持,餘惡其奪取無理,因攜此二冊而歸。”

《說文注鈔》一書原本有三冊,葉得輝在琉璃廠看到了該書,可能是為了壓一壓書商的價,他看完後就接著轉別的書店,等其返回時,其中的一冊已經被盛昱拿去。葉向盛索要,盛就是不給。按理來說,葉得輝沒必要為一部書得罪這位滿州名人,但在此前,盛昱已經做過多次這樣的事。此前,葉一忍再忍,因為盛昱每次拿走其中一冊之後,葉只好把剩餘的部分也讓給盛。而到如今他忍無可忍,決定不再退讓,他還是把剩餘的兩冊買了回去。

盛昱的這種做法,哪怕放在今天,也確實不是個好習慣。書界不成文的慣例,乃是某人拿起某部書,旁人若喜歡也不應當搭話,而是當對方不要時,後一人方可接著談價。盛昱的這種所為顯然是有違業內規矩,但因其出身之顯貴,少有人敢跟他計較。而今碰到葉得輝這樣的愛書之人,也只好落個誰也不全的結果。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國慶

但也正是盛昱這樣的買法,使得他的藏書質量頗高,有很多他人難得一見的珍本。然盛昱卻對自己的所藏頗為吝惜,除了特別好的朋友,他絕不拿出示人。葉得輝所撰《藏書紀事詩》中寫道:“伯希精本最多,不輕借人,於鼎芬最厚,函去書來。一日往借宋本呂穗卿《莊子解》,不許,再求之,限三日,不能畢又寬兩日,手錄其序還之,曰:‘吾日以淨布鋪几上,洗手乃閱,夜則置諸枕邊,恐有遺失。’伯希笑曰:‘借書若此,可以託孤寄命矣。’”

以上的這段話,乃是梁鼎芬所言,而梁跟盛昱的關係最為密切,即便如此,梁向盛借一本書,他也不答應。但盛經不住梁的軟磨硬泡,終於答應將《莊子解》借給他看三天。而梁在三天的時間內無法將該書看完,經過請求盛又寬限了兩天。盛小氣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少有。但他所藏之物是否真的都那樣好呢?按照相應的資料記載,他也有打眼的時候,徐珂所撰《清稗類鈔》鑑賞類中有這樣一段記載:“盛伯羲祭酒昱與王文敏公以風雅相尚,偶得精良之品,輒相傳觀。然諸骨董各因以贗物相欺者,亦時有之。聞嘗得戴文節畫,鹹相擊賞。久之,有人審視年月全謬,乃知偽物也,彼此相顧悵訝者久之。然有人言名畫之偽者,相約一例,必留一破綻,俾有識別,如年月地方必有一二處故為錯謬。揚州人作偽者,皆有此習慣也。”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這堵老牆不知跟意園有沒有關係

戴熙乃是清代著名的畫家,某天,盛昱跟王懿榮見到了戴熙的一幅畫作,兩人認為該畫乃是戴的精品,過了很久,有人發現該畫中落款的年代完全不符。這個結果讓盛跟王頗為驚訝,既然此畫偽造水平如此之高,那為什麼還把年款寫錯了呢?徐珂在文中稱,這種作法乃是偽造者的盜亦有道。因為他們在偽造名畫之時,故意在年款上留下一些破綻,以便讓後人能夠區分出原作還是偽作。古人造假也要講良心,看來比今天的偽造者的道德水準高出了一大截。

雖然偶有打眼,但盛昱所藏確實質量很高,並且他的藏書有很大的數量。盛昱去世後,他的藏書被其養子善寶出售。而莫伯驥曾前往盛昱家中去看書,莫在《儒學警悟》一書中的跋語中寫道:“憶壬子之春,宗室盛祭酒遺書散出,餘就意園中視之。北室五楹,南室三楹,鈔刻新故,錯雜紛糅。賈人第其甲乙,標為籤記者凡百有七十號,上者充棟,下者委地,曾不之惜。即炫赫一時之宋刻《禮記正義》四十巨冊,宣綾包角,藏金箋,亦散置幾下,高可隱人。餘竭一日之力,視其刻之古者,鈔之善者,校勘之有名者,粗籍於小冊中。曾不匝月,而駸駸為廠市巧計纂取以盡。”

盛昱鬱華閣:訪碑賦詩,《禮記》《方言》(上)韋力撰

舊味仍在

由此可見,盛昱藏書量確實很大,而其最有名的一部書則是宋刻本的《禮記正義》。李盛鐸在《禮記正義》一書的跋語中將該書稱為:“註疏合刻第一祖,又為海內第一孤本。”此書當為鬱華閣中之白眉,鄧之誠所撰《古董瑣記》中有《盛伯希收藏》一文,此文首先稱:“盛伯希祭酒,自謂所藏以宋本《禮記》、《寒食帖》、刁光胤《牡丹圖》最精,為三友。身後為其養子善寶斥賣,至今意園已為日人中山商會所有,蓋無餘物矣。”

鄧之誠在這裡列出了盛昱生前自認為最佳的三件寶物,其中《禮記正義》為書,《寒食帖》乃是碑帖,而《牡丹圖》當為繪畫作品,如此說來,盛昱也知道自己的藏書最佳者乃是這部《禮記正義》。但他去世後,這三件寶物都被賣了出來:“三友以壬子夏歸於景樸孫。後《禮記》為粵人潘明訓所得;《寒食帖》歸於日本人菊池惺堂;《牡丹圖》初歸蔣孟蘋,復賣於美國人。”

這部著名的《禮記正義》最終歸了上海的大藏書家潘宗周,其實在此之前,這部書歸了二公子袁寒雲,而後袁因為缺錢才把該書賣給了潘。這部書也成了潘的鎮庫之寶,他得到這部書後將自己的堂號起名為寶禮堂,而此堂號就是因該書而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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