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4 讀書|“苦”是一棵草

讀書|“苦”是一棵草

□《唐風·采苓》有一句:“採苦採苦,首陽之下。”首陽是山,在山下采的“苦”就是苦菜。

□清代大儒程瑤田《釋草小記》中專門有一篇《釋荼》,開頭就說,苦菜有兩種,一種是苦蕒菜,一種是苣蕒菜。

現在的人們說到苦,說的和想的都是一種味道,但古人造這個字,原本說的是一棵草。古代的象形字簡化到今天,已很難看出這棵草的模樣,但那棵草還在這個字的上面。

我們遠古的先人似乎生活在草叢裡,採草是日常生活,《詩經》第一首就有一個女子在水裡採荇菜———說是菜,不過是能吃的草。當然,採草也不僅是為了吃,畢竟,古時社會還沒有流行只顧舌尖不管心靈的吃貨。那時候,草的功用和人的精神渴求一樣多:採藍可染色,採車前草的女人是為了懷孕生子,採蒿草用來祭祀,采葛藤可織布,採艾草是做藥……染色、懷孕和祭祀,是日常,也都是神聖的事。古人的日常就是這樣,現在看來很普通的事,那時候都被染上了神聖的色彩。長在田野、採在手裡的那些野草野菜,也跟著有了點神聖的味道。

《唐風·采苓》有一句:“採苦採苦,首陽之下。”首陽是山,在山下采的“苦”就是苦菜。苦菜不過是一種野菜,但也被正正經經地寫進了《禮記·月令》:“孟夏之月,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南朝顧野王撰寫的字典《玉篇》說“秀”就是“榮”。古人崇拜草木,認識也比今人詳細得多。《爾雅》說樹開花叫“華”,草開花叫“榮”。陰曆四月,蟲鳴蛙鳴,大地上野菜生長,苦菜開花。今人區分純文學和實用文體,但古人提筆為文不管什麼純不純,只管寫得美。《月令》是官方的政令文件,依然寫得詩意可喜。

《詩經》距現在已3000年,很多事和物已說不太清楚。苦菜是什麼菜,就讓今人爭論不休:吃起來有苦味的野菜都可以叫苦菜啊。去年冬天,去孩子學校,那裡的阿姨看我盯著一棵開白花的草,告訴我說那是苦葉菜,可以吃。也稱敗醬的這種苦葉菜也是一種苦菜,但是不是詩經時代的苦菜呢?

《詩經》裡還有一首《穀風》,其中有一句流傳頗廣,名氣不小:“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詩裡那個身世悲涼的女子唱道:誰說荼菜苦呢?我的心比它還要苦。《爾雅》解釋荼,說它就是苦菜。

清代大儒程瑤田《釋草小記》中專門有一篇《釋荼》,開頭就說,苦菜有兩種,一種是苦蕒菜,一種是苣蕒菜。這種說法倒是和我的記憶一樣。以前的鄉下孩子都是土命,整天生活在田野裡。在田野也不外兩件事:遊戲玩耍和挖野菜。野菜有兩種,一種給人吃,一種給豬吃。北方鄉野常見的野菜中就有程瑤田說的那兩種苦菜。

苣蕒菜是我們愛吃的野菜。人這一輩子,很多事都忘記了,像沒發生過一樣,但有些無關緊要的生活細節卻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很小的時候,去隔壁三舅家,看見灶臺上一盆水靈靈的苣蕒菜。剛剛洗過,灰綠色的菜葉上還掛著水珠兒,菜根兒也白白淨淨的。後來,媽跟我說,三舅胃不好,苣蕒菜可以治胃病。我們自己的飯桌上也有苣蕒菜,洗乾淨了蘸醬吃,醬是媽做的豆瓣醬。媽不識字,當然也不知道《本草綱目》,李時珍可是說長期吃苣蕒菜可以“輕身耐老”“久服強力”。一棵生機勃勃的野菜能讓人不知老之將至,身輕如燕,力大無比,想來都讓人歡欣鼓舞。

上世紀50年代,山東作家馮德英寫過一本小說叫《苦菜花》,後來被拍成同名電影。小說封面和電影片頭黑白木刻的苦菜花就是苦蕒菜開的花。那棵苦菜花總讓我想起老托爾斯泰的《哈吉·穆拉特》,小說開始和結尾都有一棵被車碾過卻依然生長的牛蒡子花。每個民族都有它熱愛的頑強野花吧,馮德英的苦菜花也被車碾過,也是一棵苦難卻堅韌的花。在我的北方老家,苦蕒菜被叫做苦麻子。方言發音不準,看到電影中小女孩挖苦菜花,我就一直覺著苦麻子應該是苦妹子。苦妹子葉子又薄又細,我們不吃,挖回家也是餵豬。長大看過《苦菜花》,才想起苦菜是會開花的。

苦蕒菜和苣蕒菜都屬菊科,菊科的花都像小太陽,舌狀花瓣像四射的陽光。苣蕒菜是能長到一米多高的大草,粗粗的草莖不斷分枝,分枝上也有花開,黃花燦爛。苦蕒菜開花有白有黃,白花乾淨,黃花耀眼。雖然植株比苣蕒菜小得多,花也小,但開花卻比苣蕒菜多得多,尤其是抱莖苦蕒菜,開花成片,一片閃光的金黃。野菜開花時就老了,不能吃了。孩子們挖野菜,也只挖那些出生不久的嫩苗。所以,我記憶中的田野,也還是隻有苦菜,不見花開。待到喜歡野草野花,流連苦菜花開,人已老大不小,離家鄉的田野也越來越遠了。

讀書|“苦”是一棵草

苦菜花落了,會結果,果上有毛茸茸的白色冠毛。人們喜歡蒲公英帶冠毛的種子勝過花朵,給它寫了那麼多首歌,其實苦菜的種子也會在風裡飛,只不過它的果柄沒有蒲公英那麼長,不容易拿在手裡,或者只是沒有蒲公英種子那麼好看的棒棒糖造型,也就被愛玩兒的人們忽視了吧。

從鄉村跑到城市,已很少吃到野生的苦菜了,那爽口的鄉野苦味只能用菜園的苦瓜來代替。在燕園讀書時,去食堂吃飯,常常要一盤涼拌苦瓜。那苦瓜已被開水燙過,軟軟的,沒有了脆脆的口感,也失去了新鮮的苦味兒。和師弟師妹們說起這些,他們張大嘴巴:“啊?不燙一下,那苦得咋吃啊!”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愛苦味。雖然苦辣酸甜鹹,人生五味,苦被排在在第一位。三國的陸璣註釋《詩經》時說,苦菜經霜後甜翠而美。其實苦菜不必甘不必甜,苦可以就是苦,但也可以是美,只要你喜歡。

現代文人中,最喜歡苦味的是周作人吧,書房叫做苦雨齋、苦茶庵,也不用說寫苦的文章,他的“苦”書就著實不少:《苦茶隨筆》《苦竹雜記》《苦口甘口》《藥堂雜文》《苦雨齋序跋文》。茶、竹、藥、雨都是一個“苦”,嘴裡嘗著的“苦”,說著的“苦”,心裡體味到的“苦”,也就都寫在了文字裡。在《杜牧之句》那篇文章中,周作人說自己喜歡杜牧那句“忍過事堪喜”,還把它寫在花瓶上。他解釋說:“我不是尊奉它為格言,我是賞識它的境界。”原來,“苦”乃一種人生境界,只是並非所有人都能體味並欣賞,就如:“苦茶是不好吃的,平常的茶小孩也要到十幾歲才肯喝。喝一口釅茶覺得爽快,這是大人的可憐處。人生的‘苦甜’,如古希臘女詩人之稱戀愛。”懵懂的小孩子只愛單純的甜,成長卻也需要吃點苦菜,用“苦”啟蒙。經歷人生,懂得一點生命,五味雜陳,其實一樣都不能少。“苦”是成人的“可憐”,卻也“堪喜”。

李時珍解釋苦菜時說,家裡栽的苦菜叫苦苣菜,野生的叫苦蕒菜。也就是說,愛苦菜的古人不僅去山下、田野“採苦”,還會在家裡栽植苦菜。只是不管南北,至今我還沒見過有人在家裡栽苦菜。苦菜是很久沒有吃到了,還好,人生的苦味倒是一直能夠嚐到,並且也學著去“賞識”這種人生“苦境”。

作者 馬俊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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