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許多化一個,讀木心《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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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木心,宛如走進奇花異樹的森林,著迷如鑽石般的徘句,目不接睱,不知所云。再讀,唯看到冰山一角,深不見底,卻吸引我一讀再讀,恰如木心所言:“讀最好的東西總是使人快樂而傷心。”

木心的落筆如雪花徐徐降落大地,內裡凝聚太多的力,轉瞬便白茫茫一片。初讀會感文字的優雅、幽默、俏皮,生出愉悅之感,再讀悲哀一寸寸襲來,越讀越能感受到木心那顆悲天憫人之心。小說集《豹變》由十六個短篇小說構成,各篇相對獨立又彼此相連。木心以不露聲色之筆把一個個故事、一個個片段、一段段情感,用簡潔、抒情的語言娓娓道來,皆用“我”帶入,此“我”非我,卻又有我。木心彷彿站在雲端看世界,看你我,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許多化一個,讀木心《豹變》

《豹變》十六篇小說涵蓋了從生到死的人生各個階段,個人經歷又對應戰前、二戰、二戰後、建國後、打開國門、走出國門後的西方世界等階段。雖說每篇內容、風格不盡相同,卻重複著同樣的主題,超越世俗之愛的大愛。首篇《SOS》好似一部電影的序幕或閉幕,一個故事的片斷,抑或也是一個人生。小說中的醫生簡直是耶穌的化身,也由此定下全書基調,即博愛。尾篇《溫莎墓園日記》與之呼應,以愛他人來對抗物慾橫流、缺乏溫情的時代。

《SOS》猶如電影《泰坦尼克號》沉船片斷,沒有前奏,一開始就是災難發生了,通知大家緊急拆散。節奏非常之快,木心不是敲鑼打鼓將畫面潑給讀者,而用小弦湊出大弦的急雨來。外科醫生在逃命中發現別人都跑了,作者寫道“他為自己的遲鈍而驚詫而疾走而迅跑了。”只此一句,讀者完全感受到極其緊張的氣氛。途中,遇到一名臨產的婦人,職業本能讓他駐足,立即投入為產婦接生。生產中,海水不斷湧入船艙。孩子終算生下來,海水牆一樣倒進來灌滿艙房。生與死居然沒有距離,生就意味著死;抑或,死本來就是生的一部分。人生的無奈、無助,莫不如此,幸而,人類還有愛,才不至對這悲哀的世界絕望。醫生因為有耶穌的心才能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木心因為有耶穌的心方創造出醫生這個角色。沒有國界、沒有種族,無論男女老少,生命高於一切。然而,有了大愛才能愛他人,才能把他人的生命視同自己的生命。此篇結尾“(水裡燈還亮)/燈滅”詩性語言,戛然而止,宛如留白。

許多化一個,讀木心《豹變》

《溫莎墓園日記》放在最後,用意明顯,又隱含著一個藝術家的精神成長史。書名《豹變》源自《易經》革卦: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最後一篇是閉幕也是高潮,短短一篇道盡人生種種。理想、信念、靈肉、事業、愛情、生死…情節極簡,就是“我”與桑德拉的通信,一個孤獨者在墓園散步的隨想。抒情色彩濃郁,一遍讀來,簡直為作者優美文筆迷醉;細細來讀,沒一句、一字多餘,恰如童明所說,木心的文章如暴雨洗過一樣,一如他的畫,簡單素靜,是“雨過天青雲開處”的天青色。每讀一遍又讀出一層意思來。木心是智者、魔術師,生活被他把玩得如此藝術。在散步中對靈與肉的拷問“為何漫步最宜沉思,就因肉體有肉體的進行,心靈有心靈的進行,心靈故意付一件事讓肉體去做,使它沒有餘力作騷擾,肉體也甚樂意,無目的,不辛勞,欣然負荷著心靈,恣意地走,其實各種沉思中,很多正是謀劃制服肉體的設計,乃至隳滅肉體的方程演繹。”上一篇《明天不散步了》,也如盧梭《一個孤獨散步者的遐想》,把不相關的人、事聯繫起來,不相干的相干著。表面平靜、內心波濤洶湧,那滾滾思潮被木心輕輕道出,如溫帶無風的飄雪。肉體越靜心靈越活躍,反之,麻木的心靈只能讓肉體更狂躁。我們這個時代多為躁動不安的肉體,追逐“有用”的東西,任其心靈荒蕪。

許多化一個,讀木心《豹變》

墓園共十四座墓,第五座便是溫莎公爵夫婦的。“看罷溫莎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愛情回顧展,猶居塵世的男男女女都不免想起自己,自己的痴情,自己的薄情。”那位不要江山要愛情的溫莎公爵與我們隔著長長的距離,木心筆下的溫莎公爵夫人“四十歲,林中清泉的美,真正風華絕代,她是屬於上個世紀的,或說,十九世紀留給二十世紀的悠悠人質。”在這最通俗的無情濫情的年代裡,愛情是別人的,在文學作品裡、畫中、電影裡、夢中。我們活在別人的眼裡,給愛情披上華麗的外衣,漸漸違背了最初的誓言,也忘記愛情本來的樣子。“他和她沒有事業,只有愛情,恰如你嘲弄的,以愛情為事業的人,那麼,以事業為愛情的人,又如何呢?”以愛情為事業的溫莎公爵夫婦當時就不被眾人看好,只是新聞關注的熱點,時過境遷已是一個神話,而今我們越來越不相信神話。以事業為愛情的人如陳丹青所說是天生的,恰如木心,一生不違背年少的誓言,把藝術當作愛情。以事業為愛情的人,不必擔心對方變心,只顧自己全身心愛下去,即使沒有開花結果,至少在墓誌銘上也可寫上“活過、愛過。”

《溫莎墓園日記》在作者散步中產生的遐想,通篇寓哲理於景物。一個凸現的情節:第五座墓碑的石基上有枚生丁,在“我”和“他”之間正面、反面翻轉,意喻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相互輪迴,印證生丁上的一行拉丁文“許多個化為一個。”更形象的印證,則是墓碑上的瓷雕:“耶穌走向各各他,再重複重複也看不厭。”木心道:“耶穌是集中的藝術家,而各個藝術家又是分散的耶穌。”《豹變》從開篇《SOS》到尾篇《溫莎墓園日記》,木心的“他人原則”中愛的能力貫穿全篇,此篇更趨完善,象徵著“我”融入更廣泛的人性經歷的可能。木心說我們面臨兩種貧困:知識的貧困,尤其是品性的貧困。沒有品性的豐滿,知識就是偽裝。他說哈代小說裡面有耶穌的心。木心小說中的那種精神、氣度顯然是同妥斯陀耶夫斯基與哈代“商量”過。真正的藝術家定是超越了個人恩怨、愛恨情仇。從與木心有著精神血緣的作家福婁拜、歌德、妥斯陀耶夫斯基、哈代中可以讀到木心小說中“情感教育”的力量,把自己隱藏起來,完全用作品說話。木心命運多舛,文字中卻絲毫看不到對個人命運的抱怨。他的藝術修養滋長了身上的貴氣,乃至作品中那種精神、氣度。

許多化一個,讀木心《豹變》

木心道“我們在世上,無非要保持這麼一點態度。”心中沒有大愛的人豈能寫出“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儘可原諒”的詩句來。再讀《豹變》,哪一篇不隱含著木心的大慈大悲,故木心又言“自己沒有悲哀的人,不會為別人悲哀。”

從妥斯陀耶夫斯基與哈代的小說中讀出耶穌,從木心小說中讀出妥斯陀耶夫斯基與哈代,也讀出耶穌,他們皆書寫著人類無言的憂傷。做為讀者,透過他們的文字來救濟我們品行的貧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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