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盒子。
一
巨大的帆船在海面絕望巡遊,東羅馬沿岸所有港口都拒絕其入內,風浪中盡是嗚咽聲。
這是1347年的冬天,帆船上多是逃亡商人,他們剛剛經歷了滅城之痛。
他們來自黑海之濱的港口城市卡法,兩年多前,蒙古大軍兵臨城下,卡法閉城不戰。
久攻不下後,蒙古軍開啟漫長圍城,直至鼠疫出現。士兵把病亡者屍體,用投石機拋入城內。
黑暗籠罩城市,卡法城破,商人們乘船出逃,但瘟疫流言已先一步傳回歐洲。
所有港口對船隊如臨大敵,商船隻能在港口外徘徊。無人料到,船上老鼠先行一步,偷偷泅渡上岸。
疫情從意大利西西里島爆發,很快如黑雪般覆滿整個歐洲。
佛羅倫薩人博卡奇奧記錄下病情的可怖:腹股溝或腋下出現不明腫塊,皮膚大面積青黑,病人3天內死亡,一切以黑色終結。
1347年,意大利淪陷,第二年3月,法國淪陷,黑死病從馬賽、波爾多,一路傳到里昂、巴黎和諾曼底,最後越過英吉利海峽,當年9月傳至倫敦。
1349年英國淪陷,1350年德國淪陷,1351年,疫情傳至波蘭北部,1353年遍佈東歐和北歐。
英國淪陷時,蘇格蘭趁機發動戰爭,結果同陷瘟疫之中。
黑色自此成為噩夢的顏色。
一座座城市論為死城,一條條街道化為空巷,大批房屋牆上被塗上黑色的“P”,警示屋內有黑色病人,迅速遠離。
這是瘟疫與文明慘烈的相逢。歐洲人從哥特尖穹下,從華麗聖詩中恍然抬頭,才發現文明不堪一擊。
無人知曉老鼠和跳蚤是傳染源。教會宣佈,瘟疫是邪靈作祟,貓就是邪靈化身,鼓動人們殺貓,鼠疫因此加劇流行。
各類偏方開始興起,通便、催吐、火烤淋巴結,小便洗澡以及目光療法聯袂而來。
各類療法無果後,絕望的人們開始把生病歸為觸怒神靈。
他們沿街遊行,用鐵鞭互相抽打,高唱著“我有罪”。然而黑暗並未因此褪去,2500萬人在瘟疫中死亡。
這場噩夢持續了近300年,噩夢中,醫生的身影形單影隻。
他們發明了原始的隔離套裝,外觀如同恐怖的鳥人。
這些醫生頭戴禮帽,臉蒙皮套,尖尖的鳥嘴中內置香料和草藥,用來隔絕有毒空氣,全身則穿皮衣皮褲,並打蠟密封。
然而,即便全副武裝,他們的工作也多是搬運屍體,對治療並無好的辦法。當時流行的治療手段是放血,醫生認為,只要毒血流盡,便可痊癒。
中世紀在疫情中垂下黑色的幕布。瘟疫動搖了教會的統治,逝者的遺產催生了資本家,近乎死城的佛羅倫薩中,薄伽丘寫出《十日談》,文藝復興開始。
1665年,倫敦一場大火後,鼠疫悄無聲息退場,只給文明留下一道淒厲的傷口。
那些畫著P字的牆壁倒塌或粉刷,往事不願提起,也漸漸散去。
格林童話中,有一個故事叫《哈梅爾的吹笛人》。吹笛人幫城市引走了老鼠,但市長背信棄義,欺騙了他。
於是,月圓的夜晚,吹笛人吹起笛子,引走了城裡的小孩,消失在大山深處。
童話背後,其實是那場大瘟疫。時間的笛音中,潘多拉的盒子總會被遺棄。
二
在東方,鼠疫加速了一個王朝的滅亡。
1641年春天,山西興縣郊外荒野上,成群的老鼠結隊遠征,向中原進發。
那是崇禎十四年,大明已到日落時分,持續四年的旱災,令赤地千里,小冰河時代的開啟,讓廣東下雪,長江淮河凍結。
在陰冷的蒼穹下,鼠群奔跑在乾裂的大地上。它們越過乾涸的河道,撲向大半個中國。
山東青州、濟南、德州相繼大疫,“天行瘟疫,朝發夕死”,在安徽廬州,九成以上人口因鼠疫死亡,繁華大街如靜夜,無人行走。
帝國境內,到處都是奄奄一息的城市。
崇禎十五年年底,鼠群攻陷天津,崇禎十六年二月,鼠群衝入京城。
倖存者筆記中記錄了文明的崩塌。
官員相坐喝茶,起身時才發現一位已“不起而殞”;兩人騎馬出行,前面的人聊天未得應答,回頭才發現後者已死於鞍上
一個富戶滿門死絕,兩名小偷入室行竊,結果也死於屋中。
一位叫吳彥升的官員,準備去溫州赴任,一個僕人死了,他令另一僕人去棺材店買棺材,久等不回,尋找時發現那僕人也死在棺材店中。
秋天時,京城已無孩童街頭玩耍,史書記載稱“日出萬棺”。
日落後,民間整夜敲擊銅鐵器驅鬼,聲達九重,官府無從禁止。
士兵、小販、僱工、流民大面積死亡,《崇禎實錄》記載稱“死亡日已萬計”。
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破城時,京城士兵已不足萬人。他佔領的是一座淒寒的死城。
他的行軍路線和鼠疫傳播路線一致,人人迎闖王背後,其實是被鼠疫驅趕的恐怖。
破城之前,一位擔任候補縣佐的福建人,已發現了治療方法,患者每日排成長龍。破城之後,他被亂軍所殺,大勢難回。
最終,鼠疫因宿主大面積死亡暫退,相關的記憶,也因王朝更迭,沉沒在史書角落。
多年後,上海交大學者發表論文稱:鼠疫亡明,複雜的政經亂局背後,瘟疫改變著歷史走向。
學者稱,伏筆很早便已埋下,明嘉靖時,大面積牧場被開墾為農田,草原鼠與人類頻繁接觸。此後,連年旱災令鼠群外出尋水,饑民又食鼠充飢,鼠疫已不可避免。
對於農耕文明而言,帝國始於擴張,王朝終於鼠疫,疫情背後,藏著文明的警示。
三
鼠疫的陰雲一直到二十世紀才散去,也直到此時,人類才知鼠疫元兇是桿菌。
1898年,荷蘭科學家發現了菸草花葉病毒,1915年,英國學者發現了噬菌體,1940年,德國人鎖定了人鼻病毒,感冒的元兇。
兩年後,青黴素開始大面積普及,1978年,最後的天花病毒被關入實驗室。
1988年,世界上每天還有1000人患上脊髓灰質炎,到了2014年,數字已減少到每年僅有1人。
這場漫長博弈中,人類似乎已佔據上風。然而,隨著研究深入,我們才發現與病毒糾纏之深。
80年代,紐約州立大學研究生採集北大西洋海水,研究發現,每升海水中有1000億個病毒顆粒。
學界推算,海洋中的病毒,連成排的話可長達4200萬光年。這些病毒釋放了10億噸碳元素,我們每呼吸十次,有一口氧氣就拜病毒所賜。
2000年,人類基因圖譜繪完,人類審視進化之路,才發現有近10萬病毒片段殘存基因之中,占人類DNA總量的8%。
生死糾纏橫亙億萬年。在遙遠的羅馬,病毒一詞誕生時,本意便是蛇的毒液和人的精液,同時代表著死與生。
我們進入了一個更瞭解病疫的時代,也進入了一個失去敬畏的時代。
首例艾滋病毒,從西非白頂白眉猴傳至人類,完成了9次物種跳躍;甲型流感在百年間,完成從飛鳥、豬、雞、鴨到人的傳播。
1999年,美國烏鴉離奇死亡,腦炎很快全國蔓延,15年間,超過78萬人感染。
疫情起源是孩童從非洲帶回的寵物鳥,將尼羅河畔的病毒,傳到遙遠的美洲。
人類砍伐雨林、進軍草原、獵食野味,不斷催生著瘧疾、霍亂和新型流感,像撬開一個個潘多拉盒子。
那些盒子,最終又被遺忘在角落。
我們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卻總忘記我們只是地球的過客。
《血疫》的作者,紐約記者理查德·普雷斯頓,調查了埃博拉疫情後寫道:
“如果地球是一個有機體,人類就是地球上的寄生生物,生物人類群落的無限擴張,可能會給生物圈帶來大滅絕。為此,地球的免疫系統開始反擊,試圖除掉人類這種寄生生物的感染,艾滋病、埃博拉可能只是大自然清除人類的第一步、第二步……”
而扉頁上那句話,在這個寒冷的春天,更為刺眼:
文明和病毒間,只有一個航班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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