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盛產詩人的唐朝，很多很火的詩人都被貼上了相應的標籤，張揚著某種特質。
比如：咆哮派“老戲骨”陳子昂（老陳每次唱的他的成名單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時候都邊跺腳邊哭，比臺灣“咆哮帝”馬景濤有過之而無不及。）、愛撒酒瘋愛旅遊的“詩仙”李白（賀知章見李白寫的《蜀道難》，大呼：大白呀大白，你個暖男，絕對是天仙下凡啊。）、熱衷百姓話題的“詩聖”杜甫（這個稱呼來的慢了點：唐朝時並未受到足夠重視；北宋秦觀稱“子美之詩，實積眾家之長，適其時而已”；南宋楊萬里直接稱杜甫為“聖於詩者”；直到明代，流行金曲“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楊慎首次以“詩聖”稱呼杜甫。）、拍魔幻電影的“詩鬼”李賀（李賀詩中透著奇詭的“鬼氣”，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鬼魅之感）、餓著肚子搞行為藝術的“詩奴”賈島（賈島以苦吟著稱，有“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寫題詩後的感受。） 、大唐佛教協會副會長“詩佛”王維（王維名作《過香積寺》，詩與禪融為一體：“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等等。
二
有趣的是，在共同擁有“滿滿正能量”“奮發進取”“蓬勃向上”“豪邁積極”等特徵的唐朝詩人中，“詩豪”這個稱呼既不屬於寫出了“秦時明月漢時關”這樣豪放詩句的“七絕聖手”王昌齡，也不屬經歷邊塞生活以“雄渾悲壯”著稱的高適，亦不屬於以“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風靡於“人教版語文課本”的岑參。“詩豪”稱號卻給了一個叫劉禹錫的年輕人，你沒看錯，就是寫出“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詩壇新人，而給他這個稱號的也不是外人——他的同事白居易。
而白居易還真不是任人唯親，劉禹錫還真是有水平。
三
白居易
有一天，元稹（白居易好基友，公務員，名句有“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劉禹錫、韋楚客等人到白居易家喝酒擼串，那時候沒手機，不必擔心“飯局告密”不雅視頻。唐朝文人畢竟風雅，閒來無事就約定以《金陵懷古》寫詩助興。當時劉禹錫跟白居易的關係並沒有後來那麼鐵，但他也不客氣，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嘴裡，寫到：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寫罷，劉禹錫把筆一丟，目無旁人，繼續大大咧咧地喝酒。白居易是識貨的，把劉禹錫的詩反覆把玩，嘖嘖稱讚：“咱們哥幾個都想以這個題目寫一首傳世的作品，現在小劉把這事辦了，想必千載之後此詩依然流傳。小劉寫得好啊！”邊說邊看了看元稹和韋楚客，“咱們老哥三就不獻醜了吧。”從那之後，白居易就對劉禹錫另眼相看，不，是絕對高看。
劉禹錫
然而，有水平是一回事，劉禹錫水平是夠了，但是水平夠了你可以當“詩牛”“詩俠”“詩大爺”，不代表你就匹配 “詩豪”。其實，劉禹錫當詩豪關鍵的因素是他的性格。他的性格用現在的話就是有點直、有點愣，換句話是“有點二”。
四
時間回放若干年。
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劉禹錫積極參與政治革新，十分激進，那一年他只有33歲。年輕人都是比較理想化的，把世界看的簡單，以為做事情就可以了，但世界卻給劉禹錫一個教訓。
由於年輕的劉禹錫沒有什麼政治經驗，沒有提防宦官為首的保守派的反撲。改革受阻，劉禹錫隨即被下放到湖南常德。這一走就是十年。
這十年，劉禹錫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他日夜盼著回京，希望繼續自己的理想。
但不論環境如何惡劣，他始終沒有改變自己的初心。
五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劉禹錫終於等到了回京的詔令。
曾經追風的少年劉禹錫重返京城，明眼人覺察到到劉禹錫雖然老了很多，但是神情傲然，沒有一絲消沉萎靡。柳宗元（劉禹錫好友，與劉同時被貶，同時被召回。代表作品“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重遇劉禹錫時，甚至扯著他的衣服放聲大哭，而劉禹錫卻淡然地安慰著老朋友，彷彿被貶的經歷與他無關。
老同事們提議劉禹錫去玄都觀看桃花，劉禹錫欣然答應，同行的人很多，當然也夾雜著一些帶著特殊“任務”的人。柳宗元叮囑劉禹錫形勢依然很緊張，他們還在考察期，不要亂說話。然而，“二愣子”劉禹錫卻在看桃花後寫下了著名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玄都觀裡桃千樹
那時還沒興起文字獄，但是詩中影射“朝中權貴盡是革新後的趨炎附勢之輩”的意思非常明顯。人群中帶著特殊使命的“犬儒”們如獲至寶，不必錄製什麼視頻，新出爐的詩句就是最好的證據。
消息傳來，柳宗元跺著腳罵道：“夢得啊夢得（劉禹錫，字夢得），你長長心吧！如果當初聽我勸，哎！”
柳宗元
可世上沒有如果。劉禹錫遭受更大的打擊，被貶連州。劉禹錫沒有想到，這次被貶他將失去更多。
六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他的鐵哥們、一代文豪柳宗元病逝於柳州任上，終年46歲。那一夜，一向“神經比較大”的劉禹錫落淚了。其實，他並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麼豪爽與粗狂，而是經歷的磨難使他知道，人生必須要堅持一種精神和意志，去抵抗一切醜陋與不公！
正義也許會來的晚些，但終究會到來。
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劉禹錫奉召再次返京，在揚州與白居易初次相逢，宴席上得到白居易的贈詩，飽經世態的劉禹錫欣然命筆，答道：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沉舟側畔千帆過
是啊，沉船的旁邊正有千帆駛過，病樹的前頭卻是萬木爭春。我，劉禹錫，等到了，也看到了。
此後他頻頻與白居易唱和，出書傳世，並與白居易合稱“劉白”，同時，後世將他與柳宗元並稱“劉柳”，與韋應物、白居易合稱“三傑”。
公元842年，劉禹錫逝世。
七
讓我們再翻翻這個“有點二”的牛人的語錄吧：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再遊玄都觀》
看到桃樹被砍盡，又手癢。前度寫詩被黜，回來又敢寫，真是不長記性。可又多麼豪氣！牛人不是蓋的。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
——《浪淘沙》
杜甫曾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現在看來，老杜說的就是劉禹錫這樣的人。咦？劉禹錫比老杜生的晚，老杜不可能這樣形容劉禹錫啊，本齋主說是就是，領會精神！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酬樂天詠老見示》
把李商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兩句倒過來說，又是何等氣勢。
晴空一鶴排雲上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秋詞》
自戰國宋玉開始中國文人就有“悲秋”的習慣，劉禹錫真是橫掃千古。
好了，這就是一代“詩豪”劉禹錫的故事，今天就說到這裡吧。
我們常說，時間會淡化很多很多，但劉禹錫的名字會隨著他的作品被我們記住。而他的作品中最動人的無疑是他的個性他的二。
最後還是以“詩豪”的《陋室銘》結尾吧，勝過大街上一百篇心靈雞湯。
來來來，我們大聲朗讀一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那位同學，看哪呢，就你沒認真讀，別看別人，就說的是你。
（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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