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7 第一次進恩施城

林輝

出生與生活在農村的人,對於初次進城的記憶,往往是深刻的。我常常想起第一次進恩施城的情景。

那是1970年,我才六歲。那年有機會進城,是因為我的大侄子出生了,當時沒有多少豬油讓嫂子度過坐月子的日子,我的兄長就想起了他兒時的夥伴,一位姓文的朋友,他正在恩施城大十街的一處肉食供應處工作。

我那時還沒上學,所以兄長也把我帶上。後來我想,兄長帶我進城,是想讓我開開眼界吧。

由於年齡小,我對於第一次進城的記憶也只是一鱗半爪。在進城之前,兄長用楠木給文先生做了一口木箱,兄長當時鋸木頭、刨木板的情景我至今還有些印象,他臉上寫著興奮。

我們怎麼從家裡出發的我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我和兄長翻過屋後的大山,在大山背面的一塊耕地上行走的情景。那地方有成片的樅樹,所以叫樅樹坪。而大路必從一座墳前經過,我膽小,每走到那裡,背上就發涼。

大約是要趕早上的班車,我們走到樅樹坪時天還沒大亮。我們在利川的清水洞街上車,那個時代的車是車窗以下全塗成紅色的客車。

或許是上車不久就睡著了,我只記得車上有根光亮的鐵柱離我很近,然後就是我醒來的情景。

兄長疑心我餓了,把早已預備好的乾糧攤開來讓我吃,而這些乾糧只不過是昨天晚飯時專門留下來的幾個過夜的洋芋,過夜的洋芋吃在嘴裡帶有糯性,還有一點清香的味道。

後來我推想我們是在舞陽壩車站下的車,因為我記得我們從清江橋上走過。那時的清江橋是木枋鋪成的,車在上面通過,聽得到木枋震動的聲音。橋上有木桁架,我們從架下穿過時,那木桁架就從我們頭上掠過。那時感覺橋上還有昏暗的燈光和清江水面騰起的霧氣,彷彿是夜晚的模樣。但我想又不合情理,我們抵城應該是上午的時間。我想,這也許是同我們次日清晨從城裡離開時的記憶混淆了。

文先生住在一條滿是木屋的街道,多年以後我問兄長,才知道他住的這條街就是南門外的城鄉街。文先生把我們帶到北門外的清江河去玩,他和我兄長聊天時,我早已被淺水區那些無數的渾圓鵝卵石迷住了。我的家鄉也有許多條小溪。溪水裡,有我喜歡的涓涓清水和跟青蛙類似的“螃螃”,還有游來游去的土魚。像清江裡面這麼多的渾圓鵝卵石和寬闊的河床,家鄉的小溪是沒有的。

從河邊回來的時候經過大十街,在向六角亭上行的路口處,文先生邀請我吃冰棒。那一刻,他沒有去那拖著木箱的阿姨那兒買,而是掏錢給我,和兄長用眼神鼓勵我自己去買。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買冰棒。從沒買過東西的我,惴惴地把錢遞過去——原來買冰棒並不可怕,那阿姨和藹地接了我的錢,然後緩緩地打開冰棒箱的蓋子,把那凍成長方形的用油紙裹好的有竹籤柄的冰棒遞到我手裡。我記得,那揭開的冰棒箱,以及我手裡的冰棒,還冒著縷縷的“熱氣”。

那年,我有機會在電影院裡看了一次電影。先前我看的電影,都是在家鄉鄰近,一個生產隊倉庫前的曬壩裡看。秋冬的夜很冷,有時夏天在看電影的中途也碰上下雨,只是電影總是好看的,這點兒冷和雨也就不計較了。

文先生請我們看電影是在六角亭的清江電影院。我們在大門旁的售票口買票後,還沒到入場的時間,就在大門前的球場上游玩。球場上的燈光很亮,彷彿還有人們在那裡打籃球。

球場上面用鐵絲掛著的若干盞燈,就像西瓜架上掛著的西瓜一樣。遠望,在我們對面是象牙山上的烈士塔,那烈士塔上也有燈,就像一條南瓜藤上綴著的一串五角形南瓜花一樣,輝煌耀眼。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一長排的標了排號的觀影木椅上。只記得當時聽到震耳欲聾的序曲聲從舞臺銀幕的兩側傳來,然後看見兩側有穿著軍服的隊伍走出來,進入銀幕,在銀幕裡吶喊,奔跑。那時的電影是黑白電影,電影裡面有一位人物叫王芳,後來我才弄清楚,那天看的電影是《英雄兒女》。

電影看完了,我們來到大十街文先生上班的地方,是一處屠宰生豬的地方。不知是因為文先生家裡沒有預備的熱水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晚,由於沒有洗漱的盆具,我們是爬上水泥灶,把腳伸到預備殺豬燒水的大鍋裡洗的。

或許那鍋裡的水本身就沒有加熱過,我現在還記得,那水是冷的。

去文先生上班的地方,主要是文先生要給我的嫂子裝豬油。他拿一個圓形的釉壇,將白花花的豬油裝了一滿壇,兄長後來說這一罈有十一二斤重。這裝油的壇距今有半個世紀了,兄長一直珍藏著。那次,除了油,文先生還送給我們許多豬尾巴。

和兄長如何回家的過程我忘記了,只記得我們的車到了高橋壩時,透過車窗,我看見公路邊有許多我不曾見過的黃土築成的蓋著青瓦的農房。

那時,我最感興趣的是,幾家農房旁,那一片掛著筍殼的蒼翠竹林。那些竹子跟我家鄉的南竹和水竹不同,它們比南竹細,比水竹粗,葉片卻十分闊大,在濃密的枝葉裡,還抽出長長的鞭梢。

後來我讀了《離騷》,我想:這是不是讓人流連忘返的湘妃竹呢?

文先生雖然帶我們遊玩,請我吃冰棒,給我們送豬油,和我們在鍋裡洗腳,而我對他的模樣卻沒有一點印象了。

後來,一次偶然,我在兄長的相冊裡看見了文先生的一張照片,他微側著臉,身穿白襯衫,平頭,微笑著,因為面部有些瘦,笑的時候,嘴角有明顯的括弧印——或許是他的酒窩。

這些就是第一次進恩施城留給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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