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0 白話《夜雨秋燈續錄》——髯樵

髯樵

清朝初年,我們鄉間有位秀才,名叫王子羽,很有文采。據說歲考時他文章寫得極好,但因主考先生閱卷時不小心在他的試卷上畫了一條紅線,所以被列為末等。王生非常憤怒,就把這篇文章抄寫後張貼在人來人往的路口,引得讀書人都圍著觀看,大家都讚不絕口。第二年再考時,他心裡氣還沒消,這次考試詩題為《古鏡五律》,王生寫道:

明月地中出,美人天下無。菱花光黯淡,苔蘚孕模糊。

曾駐蛾眉影,休殘鴉嘴鋤。待酬青眼客,何以贈盲夫。

寫罷,他放聲大笑,然後將筆一扔,交了試卷,出了衙門揚長而去。主考官讀過試卷,知道這是個懷才不遇志不得展的讀書人,就令人將他召來,想對他表示安慰並加以勉勵。王生聽說有人找他去見主考大人,以為自己的行為惹怒了主考官,擔心受到責罰,就逃到外地去了。他孤獨地步行到楚地,拼著把功名不要,可以擺脫約束,不久果然被革去了秀才。

王生一路輾轉,來到湖南湖北一帶。他沒有別的什麼本事謀生,只能靠賣文度日。當地的人慢慢知道了他的遭遇,對他又同情又尊敬,經常送些酒菜接濟,所以他也能勉強過上溫飽的生活。後來,不知荊州知府韓公從哪裡聽說他的事情,仰慕他的才學,就聘他進府署主管文書工作。王生公務清簡,空閒時間較多,他常常獨自一人騎著馬,帶上酒菜出門野遊,也沒有固定的去處。有時遇到一座古廟,就下馬進去對著神像暢飲;有時遇到乞丐,就待在那與乞兒長談,他就用這種方式發洩胸中的悲憤不平之情。知府和他也算知己,對他不但不加責怪,反而告誡里長們處處關照維護他。

這一回正值春日,王生又出門遊玩。一路樹枝招展,酒旗高掛,水波盪漾,歌船輕搖,王生隨興所至,瀟灑悠閒,一口氣走了二十多里路,不知不覺竟走入深山之中。只見那山坳中零星地散落著十幾戶人家,茅房清舍,看樣子好像都是莊戶人家。他正思忖著,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讀書聲,心中暗想:難道這兒還有隱居的高士嗎?不然何來讀書之聲?不由尋音而去。他順著曲折盤旋的山間小路一路前行,百餘步光景,看見綠樹蔭中藏著一座用黃石堆砌的太廟,那太廟正架在青溪之上,廟中神像邊有一塊寬敞的地方,擺放著桌椅板凳,十幾個蓬頭露齒的學童,端端正正坐在課桌旁,正琅琅讀書,一個個聚精會神,毫無倦容,沒有一個嬉笑頑皮,左顧右盼。原來這是一座村塾學堂,但是卻沒有見到先生。

白話《夜雨秋燈續錄》——髯樵

學童們看見王生走來,都起身作揖,請來客坐到先生席位上,然後又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讀書。王生感到很奇怪,孩子們如此知禮好學,先生一定是個高人。他坐在位子上隨便翻閱桌上的書文,那書文並不是四書五經之類的經典,而是先生自己寫的八股文,不但文章內容高深典雅,字也寫得極其細密端正。王生問那些學童:“你們先生到哪兒去了?先生既然不在這裡,你們還不趁機玩耍一番嗎?”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學童起身拱拱手回答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行為方正的人,他侍奉老母最為孝順,教育學生也非常嚴格。他教我們讀書,學費收得很少,連和他母親吃喝都不夠。他每天早晨來到這裡,先教我們讀好書,然後他就進山打柴,挑到村鎮賣完後,要到傍晚才能回來檢查我們的功課。如果誰讀得不好,就喝令他下跪,有時還會用細荊條抽打。我們都很怕他,不敢放縱自己。”王生問:“你們先生姓件麼?”學童回答:“姓錢。”又問:“叫什麼名字?”學童拿起筆寫道:“髯樵。”王生又問:“你們先生是秀才嗎?”學童說:“不是。他沒有錢去應考。”又問:“先生住得離這遠嗎?”那學童答:“先生住的地方叫錢家堡,離這大概有七里路遠。”正說著,王生就聽到有人催他回去,原來是看他遲遲不歸,僕人騎著馬找來了。王生抬頭看天色漸晚,就提起筆來寫了“皖人王子羽奉謁”幾個字放在桌上,向學童們笑笑告辭回去了。

過了兩天,王生又沿著山道來到太廟學堂,專程去拜訪錢髯樵。學堂四周松樹一片濃蔭,槐花開滿庭院,等了很久,錢髯樵還是沒有回來。學童們因為王生上次來過,所以對他很歡迎,都捧著茶壺前來獻茶。王生心裡喜悅,興致一來便代替錢先生授課,只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學童們聽得很是專心。授罷課,他問學童:“上次我來沒見到你們先生,你們先生回來後可曾看到我留的字條嗎?見了後說了些什麼?”學童們說:“先生看了字條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先生本來就不大愛說話的。”王生問:“今天他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他們說:“聽說近來柴價很賤,可能是很難賣出去。”王生聽了,就不再發問,坐久了覺得無聊,就隨手翻翻,想看看髯樵這兩天又寫了什麼新的文章。果然看到一兩篇新作,仔細閱讀,都寫得文采出眾,讓人不忍卒讀。他再讀了幾遍文章,更覺得絕妙,不由就在髯樵的文章上大加評點,並毫不客氣地對其中的幾個小毛病作了修改,並且試著又出了幾道文題留在桌上。天色已晚,他又要辭別離開,臨走時他再三關照那些學童,讓他們代自己向髯樵先生轉達仰慕之情。一路上,他心情無比惆悵,對髯樵的傾慕之情也更加深切了。

第二天,他又去拜訪髯樵,可仍未遇上,但見桌上放著幾篇文章,原來是髯樵遵照王生留下的文題連夜寫就的作文。王生一看,心裡很激動,急忙正坐拜讀,讀了後大加稱賞,又隨興寫了好多評語。此次拜訪,他心中更是急切見到髯樵,就留下文字預先與髯樵約定:某日某時請求一見,風雨無阻,請勿錯過。

到了約定相見的那天,王生興沖沖地前去,可還是沒能見上一面,這回王生心裡十分惱怒。學童看到王生臉色難看,就施禮相告說:“先生不必氣惱。昨日,我們先生回來見到您的批改文字,就趴在地上再三拜謝,每讀一遍,就朝著北面磕一次頭,可見敬意之深。只是先生實在是太窮了,一天不賣出柴家裡就揭不開鍋。今天早上他特意關照我們說,如果先生赴約前來,就請他稍坐一會兒,多過一個時辰他一定會回來。”王生聽罷,也不再氣惱,就坐在書桌前耐心等待,只一會兒工夫,便見一個學童朝門外看了看,然後高興地說:“我們先生回來了!”王生抬起頭來,只見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正挑著一擔柴大踏步走了進來。那漢子年紀三十二三歲,留著長髯,氣宇軒昂,但看他頭戴竹笠,腳穿草鞋,那樣子真像朱買臣沒有發跡時的情狀。

白話《夜雨秋燈續錄》——髯樵

那人進門後放下擔子,又解下腰間的斧子安放在柴堆上,仔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整理了一下衣裝,問學童說:“那來客就是我的先生王公嗎?”學童說:“是的。”只見他快步走上前來,撲通跪在王生面前,“咚咚咚”地連磕了幾個響頭,說:“山野村夫,苦於無明師指點,以致坐井觀天,以管窺海,卑陋閉塞至極。今日蒙先生垂憐賜教,得以重見天日,頓覺豁然開朗,就像盲人復明,又如大夢初醒,真是說不盡的感激與慚愧。”王生急忙答拜回禮,上前把他扶起來,說:“先生此話過謙了!先生才是天下奇才,能做你的朋友才是我三生有幸,我還怕自己是高攀了,要是妄自尊大以先生自居,豈不成了我的罪過?”

兩人重新坐定,又彼此介紹了鄉里籍貫,接著便是一番傾心長談。無論歷史成敗,還是經學、史學、理學,髯樵均見解精闢,對答如流。不知不覺,日薄西山,兩人談興不減,王生也戀戀不捨的不肯離去。髯樵說:“貴客光臨,蓬門何幸,天色漸晚,本該留您安住一宿,可惜這破廟荒涼不堪,怎能委屈您安身,真不知如何是好?”王生卻不推辭,笑笑說:“能與你相識,實在是我一生中的一大幸事,今晚我就要上你家去,拜見拜見令堂大人!”髯樵看他意志堅決,知道再也無法推阻,就放了學讓學童回家,然後將廟門鎖上,和王生一起回家去。

一路上,髯樵在前面步行領路,王生騎馬隨後慢慢而行。夕陽落山時分,他們來到了錢家堡一戶庭院前,只見三間粗陋的茅屋,有位白髮老婆婆正顫巍巍地拄著柺杖,靠在門旁抬起頭眺望,那自然就是髯樵的母親。王生連忙跨下馬來,對錢母磕頭行禮。錢母扶起王生,問道:“何處貴客,光臨寒舍,如此謙恭多禮,使我心中不安。”髯樵便跪下稟告了王生的來歷,錢母聽了十分高興,熱情恭敬地請王生進入內屋坐下,但見裡面到處乾淨利落,几案床榻也安置得十分整齊得當。

錢母與王生絮絮而談,從當地風土流俗到眼前人情瑣事,髯樵叫妻子先煮一條鯉魚,預備飯菜,自己則點起燈籠出門去買酒。晚上王生就睡在他家的草蓆上,而髯樵一直忙忙碌碌,似乎一刻也沒有空閒過。他先進內房看過母親是否睡穩之後,又出來料理王生的馬匹,為馬準備明天的食料。第二天早晨王生醒來,便見髯樵早已起來在旁邊候著,看他醒來,趕緊拿來毛巾臉盆請他洗沐,又端進熱氣騰騰的煨芋頭請他用飯。飯後王生便向錢母拜別,並懇切地勸髯樵去考秀才,說:“像你這樣的人才,足以和那些碌碌之輩共享榮華富貴,千萬不要自命清高,以免被為老母著想屈尊做官的毛義嗤笑。”髯樵點頭答應。

王生回去後,也在知府面前竭力推薦髯樵,並說:“誰說野處隱居的寒士中沒有傑出的人才呢?”他取出髯樵的文章,一邊誇耀一邊朗誦。知府聽了笑笑說:“你無須替他宣揚,聽你閱讀,他已在文中表達了自己的胸懷,你們能傾心相交,確是有緣。雖然提拔英才,是我知府的職責所在,但要他出山應試,需高人勸駕,那就只有勞你費心了。”不久,府中將要開考,王生急忙從薪俸中取出二十兩銀子來到山中,送給髯樵,使他安心應考。髯樵不肯接受,王生再三勸說,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髯樵也感動得流下了眼淚,知道無法推辭,這才收下銀子,安頓好家人,隨王生來到府城應考。考試結束後發榜,髯樵竟然高中第一名。學臺大人蒞臨荊州親自監考,他讀到髯樵的文章,大為驚歎,讚揚說:“此文甚妙!文章融匯經學,出入風雅,若不是潛心鑽研古代時文大家十多年的人,是不可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的。”於是硃筆一揮,就推薦他進了縣學。

這年秋天,又到了朝廷三年一度舉行大考的日子。王生去問髯樵:“你委屈在貧困之中已經多年,現在終於到了大展宏圖的時候了。你打算什麼時候進京趕考?”髯樵不知如何回答。王生料想他經濟困難,就主動替他向知府告稟情況,知府很慷慨地拿出五十兩銀子,請王生交給髯樵,可髯樵說什麼也不肯接受這筆錢。王生生氣地對他說:“這又不是偷盜貪汙所得的錢,這是知府大人的一片知遇之恩,將來你一旦高中,報答他的機會有的是,沒有什麼覺得可恥的。”

髯樵便受了錢財,進京城趕考。考場上,他苦心經營,用盡心思,三支蠟燭的工夫,寫成了一篇獨特新穎的錦繡文章。回到荊州後,他立即將文稿謄清送給知府和王生觀看,兩人傳閱後,都讚不絕口,認為髯樵一定能高中舉人。知府還在衙署內專門置辦了一桌酒席,預祝他的成功,大家都喝得很高興。臨別時,知府對髯樵說:“此番你福星高照,定會高中聯捷,我們這裡拭目以待。太夫人想必望眼欲穿了,你快回家去吧。”

讓大家都沒想到的是,發榜時竟然沒有髯樵的名字。髯樵聞知,禁不住大哭說:“秀才落第,本來也是件很平常的事,只是我辜負了各位的期望,再說叫我拿什麼去回報他們的恩情呢?”從此後,他更加發奮讀書,經常讀到三更半夜還不眠不休,有時讀書讀累了,還會掩卷失聲痛哭一陣。

白話《夜雨秋燈續錄》——髯樵

王生經常來錢家看望他,有一次,還專門買了匹健壯的小黑驢送給他,對他說:“請安心讀書吧,到時騎著它進城去應試,若考得好,朝廷給的賞賜也夠你補貼家用了,也不需要日日砍柴那麼辛苦了。”髯樵也不再推辭,說:“我遵命就是。”每次歲考時,他都名列前茅,但是若不是王生召喚,他也不肯輕易上知府的大門。

兩年後,荊州知府因政績卓異被提升為河南道臺,便帶了王生一起赴任。路上,他私下對王生說:“明年又到大考之年了。髯樵文才雖好,但天下沒有不入考場的舉人,請將這一百五十兩銀子轉交給他,叫他無論如何一定要再次參加秋試,我料定他這次是會考中的。”王生自己又私下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同帶著前往錢家。不巧的是,髯樵出門去了,他就將二百兩銀子交給了錢母,而且留下一封書信,信中言辭十分懇切地勸他應試。髯樵回家讀了書信,急忙帶著銀子趕往荊州城,打算堅決歸還全部銀兩。可是等他到達知府衙門時,王生已和知府的人馬行李出發多時了。他流著眼淚朝北方連磕了幾十個頭,發誓說:“髯樵啊,你如再不發奮圖強,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先生呢?”然後便一路哽咽著回去了。

又過了三年,知府在道臺任上去世了,王生替他料理好公務,操辦完喪事,隨後便獨自悵惘地回鄉了。回到家中,只見妻子兒女都是一臉飢色,而此時王生身邊也僅剩幾百兩銀子,還清家裡多年的虧欠後,也所剩無幾了。為了養家餬口,他只得重操舊業,謀了一個教書的差事勉強度日。

又是三年過去了,一次王生閒來無事偶然翻閱四川同知錄,突然見到有個督學使者名叫錢髯樵,且下面註明籍貫是楚地,翰林出身,他頓時又驚又喜,說:“難道是髯樵嗎?他竟高中為讀書人揚眉吐氣了嗎?”但是轉念又想道:不能高興太早,也許不是他,只是名字巧合罷了。若是他,中舉人時,為什麼不寄封信來讓我高興高興?也許就像唐代有兩個韓翃一樣,這四川督學只不過是與髯樵同名同姓罷了。王生左思右想,過了會兒,他突然就明白過來。當年他倆相知時,只說自己是皖北人,並沒有講清具體住址,想來髯樵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必是無從投寄信件,才使得兩人音信不通。剛巧這年遇上歉收,家中實在難以應付,心裡就想姑且去走一遭看看,權當尋訪故友,若真是髯樵當然再好不過了。主意拿定,他便向身邊其他朋友辭行,並說明了心意,他們都說:“他現在飛黃騰達了,恐怕不再記得你這老朋友了,再說四川距離這天高路遠,還是不要瞎折騰了。”都勸阻他別去。王生卻執意前行,說:“你們有所不知,那髯樵是位正人君子,一定不會忘記我這位老朋友的。”

於是他備好行裝,告別了妻兒,又帶了一名佃農挑著行李,一路風塵僕僕趕往四川。進入劍門關,他便開始打聽,得知督學使者已到了夔州,他又帶著佃農折回東面馬不停蹄地趕到夔州。到了督學衙門,只見門前守衛森嚴,像他這等舊衣破帽的裝束根本無法靠近便被呼喊著驅開了。不得已只有暫住在旅館裡,可沒幾天,王生身上所帶的盤纏就用完了,旅館主人又追著向他索要欠款,再不交錢就要對他下逐客令了。王生萬般無奈,只得自己用大字寫了張名片,拿著名片低著頭肅立在道旁,等待督學坐著轎子出巡時設法相見。這一天,差役鳴鑼開道,王生遠遠看見一隊人馬簇擁著一頂前邊掛著朝廷旌節的綠呢大轎過來,轎中端坐的果然就是髯樵。待轎子走近,王生恭恭敬敬地跪在道旁,一邊高聲自報名字一邊將名片呈上。衛兵們看他舊衣破帽的正要將他趕走,髯樵聽得清楚,忙叫:“停轎!停轎!”名片呈上來只看了一眼,髯樵便急忙下轎,親自跪下將王生扶起,說:“您不是我的先生嗎?怎麼竟到這種地步了呢?”王生百感交集,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白話《夜雨秋燈續錄》——髯樵

髯樵請王生坐到自己的轎子裡,要親自騎馬為他開道。王生急忙推辭說:“這是朝廷給你的榮耀,我怎麼敢當,我怎麼敢當!”髯樵便命旗牌官牽兩匹馬來,兩人騎馬並肩而行。剛回到官署,髯樵便命令大擺筵席,迎接貴客。只見府丁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只一會兒工夫廳堂上就張燈結綵,奏起了音樂。筵席間,髯樵跪著向王生敬酒,為他祝壽。席罷,兩人執手長談,王生說起荊州知府為官清廉,去世後家中境況蕭條,髯樵忙說:“此事恩師不必焦慮,我已安排人寄了五千兩銀子去,聊作安撫,想必幾日就會收到。”此刻王生不知,髯樵也已安排人給他家同樣寄了五千兩銀子。

晚上,差役帶著王生來到寢室安歇,那寢室佈置得十分華美,床帳臥具大多是王生以前從沒有見過的。王生早晨起來,看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錦繡綢衣,而自己原來的衣服,竟然都找不到了,原來全被暗中調換成新衣。他只得穿上新衣,竟然很是合體。而跟他前來的那位佃農,不知什麼時候也更換了衣帽鞋襪,變得煥然一新,就問他:“你身上穿的是從哪來的?”那佃農回答說:“都是督學賞賜的。”王生又問:“我們的行李放在哪了?”回說:“已收拾在別的房間裡了。”一會兒,進來幾個侍候洗沐打掃的僕人,一個個都善解人意,聰明伶俐。從此,王生就安住在這裡。

大約住了不到兩個月,王生接到家中來信,說:

已收到四川寄來的五千兩銀子。家中大小平安,請勿掛念。

又過了兩年,髯樵前前後後已給王家寄了上萬兩銀子。

這年秋天,錢母在髯樵任所去世,髯樵要扶母親靈柩回鄉安葬守孝。王生也正想回鄉看看,臨行時,髯樵又送了一大筆錢給王生。三年守喪期滿,髯樵進京覆命,被授為陝西省巡撫,他又派人將王生接來官署,日日禮節周全,就像侍奉父親似的對他很是恭敬。

王生在髯樵那又住了兩年。一天他對髯樵說:“我年紀漸漸大了,多年承蒙你照應不棄,內心很慚愧。我打算辭君回鄉,請就此告別,讓我老死於故鄉吧。”髯樵流著眼淚再三挽留他,王生執意要走,髯樵只得為他設宴餞行。臨行前幾日,髯樵便為他僱好了車馬,準備好行裝,又選派了幾個幹練的隨行僕人。辭別那天,旌旗蔽天,鼓吹樂聲震動天地,髯樵親自騎馬率領將士為他送行,一直送到百里之外,這才灑淚依依分別。

王生回到家鄉,見到自己家裡煥然一新。房屋層層疊疊,庭院曲折幽深,各處廳堂都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庭院後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園林,園林正門的匾額上題著“倦飛園”三個字,十分蒼勁有力,兩邊還有髯樵親筆題寫的楹聯。園林裡點綴著亭臺樓閣,處處是花草泉石,佈置得非常精美雅緻。還有十名美麗的女子裡外侍奉,也不知她們是哪來的。王生正疑惑,妻子對他說:“你走後不久,便常常有管家們送來錢財。現在,我們的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也都各自買了田產宅院吃穿不愁。你以後可再也不必為討生活出遠門了。”

衣食無憂,王生夫妻倆都活到九十二歲才去世。至今若到他家老宅院的遺址,從那斷牆枯井,遺留的臺階或乾涸的池沼,還能依稀想象他家當年的盛況。族裡有些老人還能記述園中亭子上王生親自擬作的一副對聯:

拓地不多些,看一角危城,幾灣流水,數點遙山,也算煙雲開畫本;

及時行樂耳,種石邊叢篠,窗外幽蘭,籬根短菊,且宜風雨讀離騷。

而那髯樵撰寫的一聯則是:

老眼無花,卓犖能觀天下士,閒情似水,歸來請作地行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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