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健康老人闖進了發熱門診:我被我兒子當病毒隔離了


疫情爆發,發熱門診被公認為最危險的地方。但是有一位 70 多歲的老人,卻硬闖進來,還向林醫生撒了個大謊。


林醫生為他做了檢查之後,才發現這位老人沒有被病毒傷害,卻被家人傷了心。
疫情爆發前,他就被當作病毒隔離了。林醫生說,我們要隔離病毒,別連心也隔離了。

2020 年 1 月 29 日,大年初五。早上 7:30。

走進感染性疾病科更衣室,換高溫消毒的藍色洗手衣,戴帽子、醫用口罩、護目鏡,工作服,再穿防護服、手套。整套裝備到看不出我是誰,我只用了五分鐘。

健康老人闖進了發熱門診:我被我兒子當病毒隔離了

我走向那個獨立的 5 層小樓——一層發熱門診,二層隔離病房。

遠處走來一個同樣全副武裝的同事,打了招呼才分辨出是與我今天搭班的好久沒見的護士莉莉。

我跨過了小樓門前那道警戒線。

坐在一樓 2 號診室裡,我真是既放鬆又緊張。

放鬆首先是我們這很少有人大過年的進醫院的,多少有點避諱,特別是老人。

放鬆還在於,新型冠狀病毒的事在我們這個省會城市已經盡人皆知了,大家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誰沒事到最危險的醫院來呢。

之前可不是這樣的。

我印象裡,1 月 20 號之前,也就是武漢封城的幾天前,我們這有關疫情的消息傳播並不多,畢竟不在一省,有些距離。我當時是有點擔心,還在想,武漢那麼多好大學,總有我們當地學生吧,他們快回來了,萬一傳染播散開就不好控制了。但還是沒想到最後會那麼嚴重。

大概 20 號情況就一下子變了。23 日整整那一天,24 小時,我們幾個醫生一共接診了 500 個發熱患者!一位醫生半夜 4 點半說出去喝口水,沒想到門口等著 8、9 個患者。

大家比之前警惕性高了,不會出現之前四五號人一起擠在我診室的情況了,都排在走道,一直延伸到發熱門診小樓外面的停車棚的一角。

那兩天其實不少發熱患者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但一張口就說,醫生我買 10 包口罩!

不過武漢封城消息加上 24 日大年除夕,這幾天來發熱門診的少了很多。

健康老人闖進了發熱門診:我被我兒子當病毒隔離了

但這個大年初五,我格外警惕、緊張。因為就在前一天,28 日,我們城市確診了第一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我們都嚇了一跳。

那是一家 4 口,兒子、兒媳婦、小孩,還有一個 80 歲的老人,都是武漢人,22 日晚上自駕車跑出武漢,來到我們這住了三四天,發現症狀才就醫的。

我們知道,終於來了。面對病毒,老百姓手無寸鐵,我們醫生就得義無反顧「打怪獸」。

那天初五一早,看過四五個病人,後面沒有人候診了。我打開診室門和莉莉聊了幾句——

「今天人少多了。」

「是啊,這不是電視新聞裡、公眾號裡都在刷,叫大家別出門,別恐慌,別來醫院湊熱鬧。」

我們沒聊兩句,門口就走來了一個病人。

來的是一個老爺子。

老爺子 70 多歲模樣,戴一頂暗灰色八角帽,身著深色中山裝。他走路很穩,不快不慢,看著彬彬有禮,端坐在了我面前,舉止十分儒雅。

看他這樣子,我愣了下。然後問:「老爺子,您有什麼不舒服嗎?」

「醫生您好,我沒有症狀,我是來開檢查的。」

「您能不能告訴我,是哪裡不舒服?有沒有發燒、打寒顫、怕冷?」

「我沒有。」

「是沒測體溫嗎?」我看了下莉莉的體溫檢測表,36 度 7,正常啊!沒發燒,怎麼讓他進來的呢?

老爺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說自己撒謊了,剛才和護士說自己在家發燒了,要不進不來。「我用體溫計量了好幾天,都沒發燒。」

「那您有沒有咳嗽,有沒有咳痰呢?」

「沒有。」

「有沒有覺得體力下降、肌肉痠痛?」

「沒有。」

「有沒有走一小段路後很喘,需要休息一會兒才能繼續走?或者不活動都覺得呼吸困難?」

「沒有。」

「那您半個月內有沒有去過武漢,周圍的鄰里、親戚、朋友,有沒有和武漢來往的人群密切接觸過?」

「沒有。」

「周圍的人有沒有類似發熱、咳嗽、呼吸困難的症狀?」

「沒有。」

「半個月內有沒有參加多人聚會?」

「沒有。」

「有沒有去過超市、商場、車站等人流量多的地方?」

「沒有。」每一個「沒有」都伴隨著老人堅定的搖頭。

我一臉疑惑,沒有疫區接觸史,沒有流行病學史,也沒有任何臨床表現,那麼疑似新型肺炎的可能性很小。「您出門都有戴口罩嗎?」

「除了今天來您這,我很多天就沒出過門。」

「醫生,您剛剛說的這些情況我都沒有。我不抽菸,也不喝酒,沒有高血壓,沒有冠心病。我其實真的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就是來開檢查的。」

我越來越困惑了。

「為什麼呀?老爺子您知道現在新型冠狀病毒傳染了很多人嗎?我們這裡是定點發熱門診,就是專門接診有發燒的病人,現在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沒有不舒服您為什麼來醫院呢?又要檢查什麼呢?」

「我真的沒有不舒服。」

我在敲門診病歷,臉對著電腦,用耳朵聽老爺子的回答,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說到最後一兩句,我聽出他語氣裡有點抱歉,還笑了一下,好像覺得不太好意思,麻煩了我。

我的手停下來,和他面對面,看到老爺子的頭往下埋了一些,兩隻手把掛號單對摺了一次,又對摺了一次,然後又放開,捋平了。

「我就是來開檢查的。」

我只有奇怪。

心想,當下湖北疫情這麼嚴重,我們所在的城市也早早地開啟了一級響應。醫院現在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慢性病患者都儘量不來醫院,這老爺子,一身雅士之風,毫無症狀,為什麼偏偏這時候來醫院?他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走到診室外環顧四周,問過分診護士,發現候診廳裡還在排隊候診的人只有 1 個,而這患者已被叫到號,正走向另一間診室。我轉身回到我診室的座位上。

「老爺子,今天大年初五,過年期間來看病的人少,我剛看了下在您後面已經沒有人排隊了,能不能跟我說說,為什麼您沒有症狀還來醫院呢?您說您想做檢查?您想做什麼檢查?是想做個體檢嗎?」

「我知道,一般人都是身體不好了才來醫院。我自己是真的沒有什麼不舒服。」老爺子似乎放開了點,開始講他的事。

我沒看錯,這老爺子退休前是一所大學圖書館管理員,怪不得一身書卷氣。

老爺子從退休後就一直呆在家裡,後來老伴走了,不會打牌也不會打麻將,平日就更少出門了。

他一兒一女,女兒在外地,一般過年才回來,還是隔年回一次,另一個春節得去女婿老家過。兒子、媳婦、孫女和老人在同一個城市,住的也不遠,但平時忙工作,來的也不多。多是節假日聚一聚。

從醫保卡上,我看到老爺子就住在醫院後門相隔一條街的小區裡,後來他告訴我,那套房子他留給了兒子,自己一直住在老家拆遷後的安置房小區裡,和我們醫院隔著一條江兩座橋。

那裡不是鄉下的大院子,老爺子跟鄰居很少交流,有時候在陽臺收衣服,會隔著窗戶聊幾句。

寂寞了老爺子就弄些花花草草,他家陽臺上有好些好看的植物,再收拾下屋子,再看看手機,一天也就這麼過去了。

變化是從 1 月中旬 9 歲小孫女放寒假前後開始的。

放了寒假,小孫女仍舊白天就在老爺子這,玩手機,看 ipad,做作業。晚上爸媽下班接回去。

可差不多一月中旬開始,先是兒子、媳婦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好像特別忙的樣子,接上孩子就走,不在家吃飯,也不太說多的。

老爺子問兒子是不是忙?怎麼不在家裡吃飯?是不是加班了?兒子含糊地說,挺忙的,在單位隨便吃過了。老爺子也就沒多問。

再後來,他倆就不把孫女送老爺子這了,而且早上帶去單位,老爺子就更納悶了,又問他們,你們加班帶著孩子怎麼工作呀,留在家裡我幫你們帶多好!兒子奇奇怪怪地沒說啥。

1 月 17 日那天,小年。按我們這兒的習俗是一家子要一起吃晚飯。

老爺子從早晨就開始張羅女兒、女婿、兒子、兒媳、孫女、外孫 7 口人一起吃飯,女兒他們一家正在從外地過來的車上。結果兒子電話裡跟他說:「爸,咱就我們跟你隨便吃一點就行了,現在國家不提倡多人聚會,大姐剛從外地回來,一路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接觸湖北人,兩家人都有孩子,咱就別聚了。

老爺子那兩天從電視和手機上也看到了新聞,也知道這冠狀病毒肺炎鬧得挺嚴重,從武漢到全國上下了。當時他想,如果按照隔離時間 14 天算的話,女兒過年在福州這段時間都不夠,恐怕是見不上了。

很快,女兒、女婿與外孫女剛下車就給老爺子打來電話。說客運站剛出來,人特別多,也不知道周圍的乘客哪個是湖北的,她們就先不回老爺子這了,就先在自己的房子住幾天。

我問老爺子時,他想起來也是 20 日,他看到鍾南山院士在新聞裡第一次說到了這個新型冠狀病毒「人傳人」。雖然本地還沒有確診病例,雖然還是感覺不是滋味,但老爺子覺得女兒暫時不回來團圓「也是可以理解」。

問題是兒子的做法沒法讓人理解。小年之後,他們繼續奇怪地帶小女兒上班而不是送到爺爺這裡。

有次老爺子忍不住了,叫來兒子問。兒子說——

「新聞上說了,這個病毒性肺炎多發生在老年人,而且老年人一發病就特別重,死亡率很高,您在家自己多注意身體,沒啥事別出門了。」

「我們帶孩子出去避一避……」

「他們可能是怕我病了,然後傳染給孩子……」老爺子看著我說,他把掛號單一把抓到手心裡,擰皺了。

有一兩次孩子賴床,沒起來,留在家,老爺子跟孫女聊起來,孫女說:「媽媽說這次肺炎好多老人家的病都很重,所以才把我帶到媽媽單位去,到吃晚飯才回來。」原來媳婦也這樣想,還灌輸給了孩子,老爺子更失落了。

老爺子後來很少見孫女,大家就除夕晚上簡單吃了一點飯,兒子三口就趕緊走了。

初一到初四,老爺子就那麼一個人在家憋著,也是在自我隔離和觀察,雖然他是老年人,但是身體很健康。

老爺子叮囑兒子上班要注意保護自己,多洗手,戴口罩,公司裡有應酬別去了,早點回家。

憋了四天,想了四天,老爺子越想越坐不穩了。

「所以,我今天就是特意來醫院,我就是想抽血、拍片,確認一下我有沒有感染這個病毒。」

我恍然大悟。開始和老爺子解釋——

「老爺子,我跟您說一下,這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它的定義是一種傳染病,但凡是傳染病,一定要有三種要素,也就是傳染源、傳播途徑、易感人群。從我剛才的問診,和您提供的信息,首先您沒有去過武漢,也沒有和從武漢來往的人群有過接觸,也就是說您沒有流行病學接觸史。從醫保卡的信息我看到您住在醫院後門相隔一條街的距離,您只出這一次門,戴了口罩,現在大街上人非常少,這個傳播途徑,也基本排除了。第三點,易感人群,確實,就目前的病例統計分析來看,老年人或者有基礎疾病的人感染之後,病情比較嚴重,但是這並不表示說,老年人一定會得病。而且您既往沒有基礎疾病,更沒有發燒、咳嗽等等症狀,所以,您存在疑似感染的可能性很低。」

「您聽得明白我上面的意思嗎?」

「我明白。」

看著老爺子嘴裡說明白卻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看著又沒別的病人,我乾脆說,「您方便現在給您兒子打個電話嗎?我來跟他解釋。」

老爺子愣了一下,然後先從包裡摸出老花鏡戴上,再摸出手機,一個鍵一個鍵按地很慢,又愣在那裡。我不知道他是就怕兒子上班打擾他,還是覺得這樣可能增加一些矛盾。他就把手機在手裡握了 7、8 秒。

終於撥了。通了。

「在單位?你現在有時間接電話嗎?」感覺老爺子問得都有點小心。

得到肯定回覆後老爺子說,「我在醫院,有個大夫有幾句話想和你說。」接著就把手機遞給了我。

「你爸爸平時身體很健康,而且按照我們最新的診療標準,你父親沒有一個是符合的,我可以不開檢查。是吧?」我也說得直接。其實我心裡也是有點埋怨的。

「但既然老人家有這個要求,我會給他開檢查。但我不希望你父親回家之後再揹著這個包袱,如果他檢查 OK 的話,我希望你們家裡能夠更和和美美的。」

他的反應其實也很平靜,很淡定。聽上去甚至很可能是知道父親來醫院的。

「我知道也很明白,我很瞭解,我爸身體一直很健康。道理我都懂。但是我還是得做出來,還是得去讓他證明一下,也是給家裡人一個放心麼。」

掛了電話,老爺子向我點了個頭,然後遲疑了一會兒——「要不,還是給我開檢查吧醫生。不然就這樣平白無據回家,我怕我兒媳那邊……」

我很無奈地開始寫病歷。

「我可以給您開,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您不需要揹著這麼大的包袱的,可以嗎?」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謝謝你醫生。」

我給老爺子開化驗單。血常規、C 反應蛋白、肺部 CT 平掃。老人家要平白無故受一次輻射。

我向老爺子指點了抽血與做 CT 的地方,他起身向外走,步速很快,還是穩穩當當,一席書生氣。

20 多分鐘後,老爺子走到我面前。

我打開電腦影像系統。指給他看——

「肺部 CT,正常。血象,正常。C 反應蛋白,正常。」

他沒有得肺炎。其他血常規全都正常的,然後稀反應蛋白和降鈣素原這些指標也都很正常。在我面前的,真的是個很健康,很健康的老人。

「您可以安心地回家養花帶孫女了!不過還是記住,勤洗手,儘量少出門,出門的話戴口罩。」

老爺子咧嘴就笑了,走的時候,他如釋重負,似乎背都挺直了。

昨天,2 月 6 日中午,我想了想又給老爺子去打了個電話。我有點惦記他。

老先生有些意外,聽我說是就診回訪,很快就談了起來。

我先問他這幾天有沒有咳嗽、發燒的症狀,或者呼吸困難、胸痛。他說都沒有。然後我就問他,鄰居有沒有這樣的情況?也說沒發現。

我接著把問題擴展到他的兒子、女兒,問他們是做什麼工作,是不是在商場、客運站類似接觸人多的單位。老爺子說不是,就是公司職員。

老爺子說自己退休工資完全夠花,住的拆遷房是住宅區,就和一個個盒子一樣,不像以前的大院,鄰居都能出來玩,總能見著。現在自己有時陽臺上養花,碰到另外陽臺上的鄰居也出來「放風」,隔著窗戶才聊一聊。

我能感受到老爺子的孤獨,某種意義上,他的日常就是在隔離。

我怕讓他不好受,就把話題引到那天來醫院回去後家裡的狀況。我問他,

「我初五跟你兒子打過電話,那之後您回家情況有改善沒,兒子會不會還是見不到面?或者很晚才過來下。」

「都跑啦!」老爺子說,「假期也延長了,孩子就自己帶了,就不過來我這了。」小孫子從重慶回來之後一直在女兒女婿家裡,沒來過老人家這邊,老爺子沒見上。「兩年回一次家,我都不知道下回能不能見到他。」老爺子聲音很低沉,後面又笑了兩句,我聽著有些難過。

在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兒子與老爺子當下這種隔離,但他們現在的狀態肯定也不是最好的。我們既要安防死守病毒傳播,更需要此時人與人之間更多的理解與關懷。隔離了病毒,別連心也隔離了。

掛電話前,老爺子頓了頓,緩緩地對我,「等到了春天,瘟疫走了,真希望能重新再過一次年。」

我也這樣盼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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