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2 趙景深:《秋胡戲妻》故事是怎樣演變的?

趙景深

趙景深(1902-1985),曾名旭初,筆名鄒嘯,祖籍四川宜賓,生於浙江麗水,中國戲曲研究家、文學史家、教育家、作家。1922年畢業於天津棉業專門學校後,入天津《新民意報》編文字副刊,並組織綠波社,提倡新文學。1930年起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中國古代戲曲研究會會長,中國俗文學學會名譽主席,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上海分會主席等。

 誰也想不到,我是棉業專門學校畢業的。同學鄒景衡從事蠶絲工作,公餘便研究中國蠶絲的歷史,對於耕織圖一類的版畫也頗高興蒐集。每逢同學宴集,他總問我提起秋胡戲妻,要我寫一篇關於這故事的演變。我告訴他,日本鈴木虎雄寫過一篇《採桑傳說》,已有陳望道的譯文。那一篇牽涉的範圍頗廣。我想縮小到秋胡戲妻這一故事的敘述。現在且試寫如下:

趙景深:《秋胡戲妻》故事是怎樣演變的?

吳我尊、歐陽予倩《桑園會》遊戲照

 秋胡故事最早的大約是所謂漢劉歆的《西京雜記》(實乃晉葛洪所作)。那上面說:

 “魯人秋胡,娶妻三月,而遊宦三年,休還家。其婦採桑於郊。胡至郊而不識其妻也,見而悅之,而遺黃金一鎰。妻日:‘妾有夫遊宦不返,幽閨獨處,三年於茲,未有被辱如今日也。’採桑不顧。胡慚而退。至家問妻何在,曰:‘行採桑於郊未返。’既歸還,乃向所挑之婦也!夫妻並慚,妻赴沂水而死。” 

 從《西京雜記》就演變到《列女傳》卷五:

 “潔婦者,秋胡子妻也。既納之五日,去而宦於陳,五年乃歸。未至家,見路傍婦人採桑。秋胡子悅之,下車謂曰:‘力田不如逢豐年,力桑不加見國卿。吾有金,願以與夫人。’婦曰:‘採桑力作,紡績織紝,以供衣食,奉二親,養夫子,吾不願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遺母,使人喚婦,至乃向採桑者也。秋胡子慚。婦汙其行,遂去而東走,投河而死。”

 兩書情節差不多,不過為了更能動人,相聚的日子改短了,三個月改成五天;離別的日子卻加長了,三年變成五年。

趙景深:《秋胡戲妻》故事是怎樣演變的?

楊寶森、高華之《桑園會》 

 樂府也採這故事,收入相和歌辭清調曲。可惜本辭已亡,最早只能看到魏曹操的《秋胡行》。他說的是神仙丹樂,與秋胡戲妻的故事毫不相干。曹丕的三首,後二首雖也談到佳人,實際上也毫無關係,晉傅玄的兩首《秋胡行》才觸到本題,現在節錄五言的一首:

 “秋胡納令室,三日官他鄉。皎皎絜婦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終夕,別如參與商。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長。百草揚春華,攘腕採柔桑。素手尋繁枝,落葉不盈筐。君子倦仕歸,車馬如龍驤。行人悅令顏,情息此樹傍。誘以逢卿喻,遂下黃金裝。烈烈貞女忿,言辭厲秋霜。長驅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婦來,歡情樂未央。秋胡見此婦,惕然懷探湯。負心豈不慚,永誓非所望。引身赴長流,果哉絜婦腸!”

 大致與《西京雜記》《列女傳》差不多,不過相聚的日子又從五天改成三天,愈來愈短了。傅玄另一首四言詩也這樣說:“娶婦三日,會行仕宦。” 

 陸機和嵇康的秋胡行只是說理,謝惠連算是觸到了本題,可惜十分晦暗,似是而非。這些都不去說他,還是注意宋顏延之的九首吧。我把這九首像傳奇出目似的代為訂定如下的名稱:一、結婚,二、離別,三、行路,四、思遠,五、採桑,六、相逢,七、謁親,八、訴情,九,投水。

 顏延之的詩向來是以雕琢著名的,我對於這首秋胡行實在沒有好感。例如相逢一節,應該有些話可說,他偏偏說得不著邊際,連傅玄那樣的“行人悅令顏,情息此樹傍。誘以逢卿喻,遂下黃金裝”這樣的句子都沒有。不信,試引第六首全首:

 “年往誠思勞,路遠闊音形。雖為五載別,相與昧平生。舍車遵往路,鳧藻馳月成。南金豈不重,聊自意所輕。義心多苦調,密此金玉聲。”

 不曾看過本事的人,是不會懂得這詩句的。不說“桑婦”,而說“聊自”,也犯了晦澀的毛病。 

 唐代王融的詩也無關係。高適的七言詩也說到這故事,全錄如下:

 “妾本邯鄲未嫁時,容華倚翠人未知。一朝結髮從君子,將妾迢迢東路陲。時逢大道無難阻,君方遊宦從陳汝。蕙樓獨臥頻度春,彩落辭君幾徂暑。三月垂楊蠶未眠,攜籠結侶南陌邊。道逢行子不相識,贈妾黃金買少年。妾家夫婿輕離久,寸心誓與長相守。言行路莫願多情,送妾貞心在人口。日暮蠶飢相命歸,攜籠端飾來庭闈。勞心苦力終無恨,所冀君恩那可依。聞說行人已歸止,乃是向來贈金子。相看顏色不復言,相顧懷慚有何已!從來自隱無疑背,直為君情也相會。如何咫尺仍有情,況復迢迢千里外。此時顧恩不顧身,念君此日赴河津。莫道向來不得意,故欲留規誡後人。”
 

 從晉宋一直到唐朝,這秋胡故事可說沒有多大更變。秋胡故事與“陌上桑”故事也很接近,大意說羅敷採桑,使君看中了她,想要娶她,她卻說:“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後來她誇耀了丈夫的官爵威儀一番,詩便終結。總之,這兩個故事都說的是調戲採桑婦女,不過結局不同罷了。

趙景深:《秋胡戲妻》故事是怎樣演變的?

京劇《桑園會》劇照

 但到了元朝石君寶的“魯大夫秋胡戲妻”情節就大大的擴張,並且改變了不少。這故事既與陌上桑有相似之處,當然秋胡的妻子便也姓了羅敷的羅,名叫梅英。結婚三天,丈夫就被抽壯丁,這倒有點像孟姜女故事。秋胡一去,十年不曾回家。梅英的父親羅大戶欠了李大戶四十石糧食。李大戶詐言秋胡已死,要娶梅英。這時秋胡突然回來,調戲一個採桑女子,贈金給她,向她說:“力田不如見少年,採桑不如嫁貴郎。”他不知道採桑子就是他的妻子。妻子回家,不肯認秋胡為夫。後來婆婆要尋自盡,梅英著了慌,方才答應,與丈夫和好如初。羅大戶來搶親,被送到官裡去。這戲是一個喜劇的結束。離別的日子改得更長了,三年變五年,現在是五年變十年了。 

 平劇裡的《桑園會》與《武家坡》《汾河灣》差不多,尤其像《武家坡》。大意是:“魯有秋胡者,納妾羅氏,新婚五日,即赴楚為仕。一去二十載,絕無消息。婆媳二人,採桑度日。日者又前往桑園採桑,適秋胡辭楚回家,偶過桑園,見一美婦採桑。近看遠望,頗似己妻,但又不敢遺認。因此上前問訊,自稱秋友,果屬己妻。然離家廿載,不知其貞節如何,復以遊詞戲之,並出金一蹄以饋。羅氏含怨,不受而去。迨秋胡歸家,母呼其婦出,果此採桑婦也。秋胡大慚,羅氏數秋之罪,竟自縊於後堂,幸得獲救,秋胡向婦陪罪而罷。”

 可見這戲與原來的故事相差更遠:以前都說秋胡“去而宦於陳”或“遊宦從陳汝”,現在卻說到楚國去做官;以前說是不知採桑女是他的妻子,現在卻說分明知道,故意試她貞操如何,這樣,男子的地位便站穩了,本來是負心漢,現在至少減輕了一些罪名,雖然也還是不應該的;結局投河太悲慘,自然也改成自縊獲救;至於離別的日子,自然應該更長,《西京雜記》是三年,《列女傳》是五年,元曲是十年,現在平劇卻又由十年拉長到二十年了。 

 《桑園會》字句與《武家坡》亦多相似,如旦雲:“客官敢是迷失路途?”又如生唱:“坐在雕鞍用目望,見一位大嫂手攀桑。前影好似羅氏女,後影好似我妻房。本當下馬將妻認(且慢!)錯認民妻錯非常。”這是因採桑而改以桑字押韻腳的,因此把“觀”改成“望”,“把菜挖”改成“手攀桑”,“王寶釧”改成“我妻房”,“禮不端”改成“錯非常”。 

 —個故事的演變,好像從山巔滾下一個雪球,一路滾下來,沾黏了不少的雪,愈沾愈多,雪球也愈滾愈大,等到滾下山腳,已經成了一個大雪球,迥然不是原來的小雪球了。秋胡故事起初簡單,後來複雜,便是一個好例。

(《永安月刊》1946年第8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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