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8 許燕吉:從名門閨秀到鐵窗女囚,二婚嫁給關中老漢


在香港,她是大學教授的乖乖女,與大師陳寅恪的千金流求、小彭成為很好的玩伴;三十年代,她家就有一輛奧斯丁小汽車,母親常開車帶著一家人去遊玩;她在香港的家,相當於“內地駐港辦事處”,聚集著眾多朋友,如梁漱溟、徐悲鴻、毛彥文(前國務總理熊希齡的夫人)等,人氣特旺。

許燕吉:從名門閨秀到鐵窗女囚,二婚嫁給關中老漢

許燕吉與父親許地山


世事變遷,命運多舛,誰能想到,她竟從一位名門閨秀,一落千丈,成為鐵窗女囚。為了生存,為了活命,二婚竟嫁給一關中老漢,她就是許地山教授的女兒——許燕吉。

01

許燕吉,這名字,是外公周大烈所起。“燕”字,代表北京,小燕吉出生在北京;父親許地山,當時也正好在燕京大學任教。而“吉”字,代表吉星高照,也是外公對外孫女的一番期許。

外公周大烈,江湖上也有他的傳說。周大烈,湖南湘潭人,也是當年的維新人物,他與陳寅恪之父陳三立交好,並擔任陳家長子陳衡恪的業師。

湖南湘潭,眼熟吧,沒錯,是毛公的故鄉,也是大師齊白石的老家。齊大師能在畫壇上揚名立腕,應該感謝的人很多,其中就有陳寅恪的大哥陳衡恪。陳衡恪愛畫,也懂畫,他慧眼識珠,很欣賞這位曾經當過細木匠的作品。還有就是周大烈,與齊白石同鄉之誼,自然關照有加。

周大烈的女兒周俟松,也就是許燕吉的母親,解放後請齊白石作畫。在正常的潤格之外,齊大師總要多贈一幅。這表現在摳門的大師齊白石身上,該是多麼難得啊。當然,這也是白石老人吃水不忘挖井人,對故人的感恩,體現在其後人身上。

許燕吉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叫周苓仲。兒子不姓許,而姓周,是不是有些奇怪?原來,外公周大烈,天生是當姥爺的命,一連七個女孩落地,膝下竟無男丁。

於是,此生有著莫大遺憾的周老先生,事先就與準姑爺們說好,娶我的女兒可以,但我女兒生下的第一個男丁,可要隨我們家的“周”姓,一言為定哦。

如此這般,燕吉的哥哥,就姓起周來。許地山倒是豁達,姓什麼,無所謂,反正都是我兒子!


許燕吉:從名門閨秀到鐵窗女囚,二婚嫁給關中老漢

許燕吉(左一)與哥哥(右一)、陳寅恪的三個千金在一起


02

1935年,許地山因爭取國學研究經費,被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解聘,經胡適推薦,去香港大學任教。

說來話長,胡適與許地山,是世交。許家祖上原在廣東揭陽,明嘉靖年間,遠祖許超遷至臺灣,到許地山已歷十代。在臺南,許家是名門望族。

許父許南英,清光緒年間進士,授兵部主事。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清廷潰敗。翌年,簽訂《馬關條約》,把臺灣拱手割讓給日本侵略者。許南英組建臺南抗日義軍,任籌防局統領。不久,臺南淪陷,許南英舉家遷回福建龍溪縣。當時的許地山,只有兩歲。

時任臺灣巡撫的唐景崧,正是陳寅恪妻子唐篔的祖父。而胡適父親胡傳,是唐的手下。而陳寅恪的嫡親舅舅俞明震,曾輔佐唐景崧,據守臺灣。

歷史的淵源,總是千絲萬縷。許家、胡家與陳家的後代,也是彼此關愛有加。

隨父母遷居香港的燕吉,只有兩歲。一家人相親相愛,生活安定優裕。許俟松相夫教子,一家其樂融融。她還學習駕駛技術,每天開著奧斯丁小汽車,接送丈夫上下班。

相比嚴肅有加的母親,小燕吉更愛和藹可親的父親——

爸爸愛大自然,愛到野外去,有時也帶上我,可我慣會耍賴,蹲在地上說走不動了,知道爸爸會來馱我。我騎在他肩上,看得遠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來,還一直抓住我的腿馱到目的地。

有一次,燕吉吃橘子,不小心嚥下兩個橘核,急得不知所措。

許地山煞有介事——

明天你肩膀上就會長出兩棵橘子樹了,以後你還可以伸手就到肩膀上摘橘子吃,多好!

有父親在的地方,總有笑聲——

夏初,在家裡的頂棚上乘涼,也是我們和爸爸的快樂時光。他給我們講故事,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總總,隨口道來。我們和他一起玩時,一點兒也沒覺得他已是四十大幾的一位長輩。

燕吉從不記得,父親有過辭嚴厲色。

許地山,是基督教徒,他總是通過故事、談話,潛移默化地將他的思想、觀念傳遞給孩子們。

多年後,燕吉寫道——

等我人到中年,有機會讀父親的作品,發現他闡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筆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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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937年,七七事變。許多學人,紛紛南下。陳寅恪一家,從北平輾轉天津、青島、長沙、桂林等地,1938年初,漂泊至香港,住在旅店。小女美延,突發高燒,疑似出疹。

相見之餘,許俟松當即決定,將陳寅恪的長女流求、次女小彭接至她家,以便隔離。對陳氏夫婦而言,絕對雪中送炭。

春節過後,陳寅恪獨自一人,去雲南西南聯大授課。妻子唐篔,素有心臟疾患,逃難旅途勞頓,體力不支,只好帶著三個女兒,暫居香港。

陳寅恪臨走前,囑託母女——

在金錢至上的香港,倘若遇到萬分緊急危難的事情,只有求助於許地山家;因為不但我與許地山相熟,而且許太太為人極好,她家與我家又是世交。

五月中旬,唐篔心臟病,突然加劇。長女流求,只有十歲,束手無策。想到丈夫囑託的話,唐篔叫流求打電話,求助許家。許俟松,第一時間趕到,將唐篔送至醫院,還不忘安慰流求——

我會照料一切,你照舊上學吧。

數年後,流求姐妹對燕吉說起往事。

燕吉也記得——

我也跟著大人去探視陳伯母。入院頭幾天,陳伯母牽掛孩子及醫療費用,情緒不穩,我媽媽還加以勸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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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1941年8月4日,對燕吉而言,是一個命運的轉折點。父親許地山,突發心臟病,因搶救不及去世,四十七歲。而燕吉,只有八歲,還是一個孩子。

丈夫突如其來的噩耗,令妻子許俟松痛不欲生。

陳寅恪的輓聯,極富人情——

人事極煩勞,高齋延客,蕭寺屬文,心力暗殫渾未覺;

亂離相倚托,嬌女寄廡,病妻求藥,年時回憶倍傷神。

往事悠悠,此聯道出——

在陳氏一家,流離失所、一籌莫展之際,許地山一家盡心盡力的相助。

小燕吉,似乎嚇傻了,自始至終沒有哭喊,沒有掉下眼淚。母親認為不可思議,說燕吉沒有感情,屬無情無義之類。

燕吉無法解釋,事過多年,只淡淡一說——

我其實記得父親的愛,從記事到他去世,六年的時間,樁樁件件記得很多,記得很清。我們有時彼此追逐為戲,媽媽當母雞,我們兄妹兩個當小雞,爸爸當老鷹,常常被爸爸捉住,抱起來打屁股。我同哥哥跳飛機、造房子玩,意見衝突的時候,爸爸總是跑過來做種種滑稽的跳法,引得大家大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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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害怕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母親許俟松帶著燕吉兄妹,躲進教堂。這樣,燕吉一家,受洗入教。

社會動盪不安,母親周俟松決定回內地。一家人從香港逃亡出來到桂林,又往貴州。落腳重慶,靠著往日朋友的關照,許俟松在戰時生產局,做了收發。

1945年,抗戰勝利。1946年,燕吉一家,來到南京。母親周俟松,到社會部所屬的兒童福利實驗區工作,同時兼任三個實驗站的站長。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第二年,燕吉高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此前,哥哥就讀北京大學農學院。

作為母親的周俟松,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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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吳富融,是燕吉的大學同學,泰國華僑。與秀外慧中的燕吉,漸生情愫。1954年,大學畢業,兩人一同分配到石家莊。燕吉在河北農業研究所當技術員,男友在專區畜牧獸醫站工作。1955年5月,兩人喜結良緣。

燕吉勤奮工作,一次次得到獎勵。她單純開朗,心直口快,萬萬沒想到,知無不言,給她帶來滅頂之災。1958年1月,在擴大反右戰果時,已有身孕的她,被“補”劃為右派分子。

燕吉決定離開石家莊,回到母親居住的南京去生孩子。可是,在石家莊,孩子未出生,便胎死腹中。沒有氣息的胎兒被引產出來,大夫告訴她,是個女孩兒,長得挺好看。燕吉要看,但大夫勸她最好不要看,免得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再孕。聽了大夫的話,她沒有堅持。

但燕吉不會想到,以後她沒能再懷孕——

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的惟一,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

這是1958年的5月。

1958年9月28日,燕吉被判刑(有期徒刑6年,附加刑5年)。12月25日,丈夫提出離婚。

孩子夭折,家庭又要破裂,瞬間,燕吉彷彿跌入深淵。

她流著淚,給吳寫了一封長信——

一方面表示悔改和重新做人的決心,一方面求他念惜我倆從未紅過臉的感情,倘若他能等我出獄,我會以一生來報答。

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救助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暖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繫,想借力回到過去的生活。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在坎坷面前,脆弱的婚姻,不堪一擊。所謂的天長地久,所謂的百年好合,統統化為泡影。1958年,對燕吉而言,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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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從一個名門閨秀,轉眼成為階下囚。風雲劇變。此時的燕吉25歲,風華正茂,開始了監獄生涯。

在獄中,苦活重活髒活,她搶著幹;飢餓年代,為豐富獄中犯人的文化生活,她自編劇本,帶領大家排節目,自娛自樂……她的表現,受到管教幹部認可和牢友的讚許。監獄每年由犯人投票民主評獎,立功三次即可減刑。

1961、1962,連續兩年,燕吉立功。1963年,評選投票時,她得票又最多,理當立功,減刑在即。這時,管教幹部與她相商,說她還有一年就刑滿了,是不是將這個立功名額讓給一個刑期還有五年的某牢友。燕吉,爽快地答應了。

這簡直難以置信!高牆內,意味著監禁;多呆一天,就多一份變數。有人說她“儍”,燕吉自己,也覺得可笑。

1964年,燕吉刑滿釋放。按規定,她可以把戶口遷至母親所在的南京。可頭上的“剝奪政治權利”5年,右派反革命的帽子仍在,這令其躊躇不前。母親在南京市立五中當副校長,教書育人,又怎能去連累?

燕吉只好將5年剝權,換成刑期,通過申請,又進入了河北省第二監獄就業。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監獄,竟成了她的避護所。

待她走出高牆,已是1969年末了。此時的燕吉,36歲。人到中年,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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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出獄後,燕吉被下放到河北新樂縣大流鄉堅固村。那是滹沱河畔,一個極貧困的地方。她挽起衣褲下地幹活,一個工分只有7分錢,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持。

更難以忍受的是,窮地方的“階級鬥爭”弦不松。夜深人靜時,突然狗吠大作,一群民兵敲開門,蜂擁而入。右派反革命的前科,把她歸入“四類分子”之列,當然無法阻止“革命群眾”隨意清查。

沒有物質生活,更沒有精神生活。現實的悲哀,難以名狀。絕望之中,想到陝西種馬場的哥哥,寫信聯繫。

17年後再相見的兄妹,感慨萬千。哥哥,一直未娶,獨身一人。看著燕吉,從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如今滿面滄桑。

聽著妹妹說起,一年到頭,風裡來雨裡去,竟連肚子都填不飽,哥哥急了——

你到陝西來吧,在關中至少能吃上飯。

可是,一個服過刑的中年農婦,有何理由遷居呢?無奈之下,只有嫁人。可嫁人,也要有條件。

哥哥嘆氣,燕吉倒是開脫——

我這樣談什麼條件,不過,找個落腳的地方罷了。

哥哥無奈——

那隻能找個農民了。

燕吉痛快地說——

農民就農民,我不也是個農民嗎?

輾轉介紹,一番考慮,武功縣一個48歲的農民魏振德,進入視線。妻子曾是逃荒到陝西的甘肅婦女,被前夫找回去,不久病死了。家裡只有他,和一個8歲的兒子。雖說不識字,但他當過村調解委員,挺懂道理。

哥哥在妹妹做出決定的當天,一晚上都沒睡。作為知識分子的妹妹,要嫁給大字不識的農民,這是他以前無法想象的事情。

燕吉只說——

文盲也好,識字的還要和你劃清界限呢!

看盡了世態炎涼,燕吉知道愛情不可靠。但這就是現實,要想生存下去,只有這一條路。

1971年,燕吉嫁到了官村。家徒四壁,燕吉就睡在家裡灶臺和面的小土炕上。老頭先後給獨身的哥哥和寡居的母親辦喪事,賣光家裡值錢的東西,還欠下生產隊10塊錢的債。燕吉幫老頭還了債,又掏錢在原來的土坯房邊上,用土坯又接出一間偏房。

婚後,她稱丈夫“老頭”,丈夫喊她“哎”。黃土高坡,燕吉成了地地道道的農婦,成了村裡人嘴裡的“二婆”、“二嬸”和“二嫂”。

上工鐘響了,兩人分頭下地勞動;收工回家,燕吉不會做飯,老頭掌勺,她洗菜燒火當下手。兩人和睦相處,從不像別的人家,動不動就吵架。生活困苦,但對燕吉而言,政治上安穩了。

老頭用自己樸實的方式,關心著妻子——

粗重的農活,幾乎不讓她沾手。

燕吉病了,老頭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即使白天干了一天的農活,夜裡他仍然不合眼。看著老頭熬紅的雙眼和心疼的神情,燕吉從內心深處接納了這個憨厚的關中老農。

燕吉認為——

老頭可聰明瞭,比我聰明,人情世故比我強。他不是一個笨人,只是不識字而已。而且他的父親並不是農民,他的外祖父還是陝西武功縣,僅有的兩個秀才中的一個。

老頭如此評說自己的續絃之妻——

鳳凰落架不如雞嘛!

神情中,飽含著發自內心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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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1979年,燕吉頭上的“右派反革命”帽子,被摘掉,分配在武功縣畜牧站工作,有了公職。1981年,在南京的母親,身邊無子女,按政策,燕吉調回南京,在江蘇省農科院畜牧所從事專業研究。

1982年,燕吉被評為副研究員,並加入南京市臺盟當選為市政協委員。此時,母親是南京市人大代表、江蘇政協委員。哥哥當選陝西省人大代表、省臺聯會副會長。一家人,政治上翻身了。

有人勸燕吉,給老頭一筆錢,了斷當年不適宜的婚姻。可燕吉卻把老頭,調來南京!

因為走過一片泥濘的路,所以更懂真情可貴。

燕吉直言——我從來都沒有那樣想過。雖然我們之間毫無愛情可言,但別人對你挺好,我們倆都老了,在一起就是過日子。

在農科院,提到燕吉,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是,一提放羊的陝西老頭兒,幾乎沒人不知道。老頭濃厚的陝北腔,穿衣服總喜歡腰裡系根繩,在農科院大院裡,他成了最有名氣的人。

許燕吉:從名門閨秀到鐵窗女囚,二婚嫁給關中老漢

數年後,燕吉常被人問及——

你沒有絕望過嗎?你沒有覺得你們的婚姻不般配嗎?

燕吉回答——

我們就是過日子,不需要引經據典。我很坦然,覺得是命該如此。婚姻是非常嚴肅的,即使沒有愛情,也是一個契約。社會地位的高下是當政者予以的,自己還是那個自己,並沒有什麼可自詡的。再者,這個老頭子已老,沒有勞動(能)力了,我有義務養活他。

對於自己的生活,燕吉半開玩笑——

我們是房東與房客的關係。在陝西,他是房東,我是房客;在南京,我是房東,他變成了房客。

老頭更是實話實說——

你們讓俺說感情有多深,俺說不出,俺們是互相照顧。俺趕了一輩子牲口,這輩子沒做過缺德事,唯一的事情是打牲口太厲害了。

2006年,老頭走了。唯一不滿燕吉的地方,就是沒能給他生個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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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燕吉,曾回憶當年——

國家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一個小人物在人海里就是微塵一粒,風把你吹到哪兒就是哪兒。我的心態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只能這樣,別無選擇。

2014年1月13日,燕吉走了。那天,正逢她81歲的生日。

哥哥寫下輓聯——

曾經風高浪急歷千古,依然心平氣和對全生,橫批“豁達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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