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 賈平凹:通渭人家

賈平凹:通渭人家

通渭是甘肅的一個縣。通渭缺水,這在我來之前就聽說的,來到通渭,其嚴重的缺水程度令我瞠目結舌。小小縣城正改造著一條老街,乾燥的浮土像麵粉一樣,腳踩下去噗噗地粘一鞋底。小巷裡一群人正擁擠著一個水龍頭接水;一間私人診所裡,一老頭趴在桌沿上接受肌肉注射,擦了一個棉球又擦一個棉球,大夫訓道:五個棉球都擦不淨?!老頭說,河裡沒水了嘛……

見到通渭縣長,他剛從鄉下檢查蓄水節灌工程回來。聊起通渭的狀況,他說通渭人的生存史就是抗旱的歷史,為了保住一瓢水,他們可以花萬千力氣,而一旦有了一瓢水,卻又能幹出萬千的事來。比如,乾旱和交通不便使通渭成為全省的貧困縣,但通渭的民風卻質樸淳厚,使你想到陶潛的《桃花源記》。縣長讓我跟他去鄉下看看……

在通渭鄉下走過的溝溝岔岔裡,沒有一塊不是梯田的,且都外高內低,挖著蓄水的塘,進入大的小的村莊,場畔和巷道有引水渠,分別通往人家門口的水窖。可以想象,天上如果下雨,全然會流進地裡和窖裡,這裡農民的一生,最大的業績是在自己手裡蓋一院房子,而蓋房子很重要的一項工程就是修水窖。小的水窖可以盛幾十立方水,大的則容量達到數千立方,能管待一村的人與畜的全年飲用,一戶人家富裕不富裕,不僅看其家裡有多少大缸裝著苞谷和麥子,有多少羊和農具衣物,還要看蓄有多少水。當然,他們的生活是非常簡單的,待客最豪華的儀式是殺雞,然後烙油餅。但是無論什麼人到了門口,首先會問“你喝了沒?”不管你回答是渴著或是不渴,主人已經在為你熬茶了。通渭不產茶葉,窖水也不甘甜,雖然熬茶的火盆和茶具極其精緻,熬出的茶都是黑紅色,糊狀的,能吊出線,而且就那麼半杯。這種茶立即能止渴和提起神來……

我這幾十年裡不知走過了多少村莊,但我從未見過像通渭人的農舍收拾得這麼整潔,他們的房子有磚牆瓦頂的,更多的還是泥抹的土屋,但農具、柴草放得是地方,所有的碗碟洗乾淨了,碗口朝下錯落地壘起來,灶火口也掃得乾乾淨淨。越是缺水,越喜歡著花草樹木,廣大的山上即便無能力植樹,自家的院子裡卻一定要種幾棵樹,栽幾朵花。我經過一個臥在半山窩的小村莊,一抬頭,一堵土牆內高高地長著一株牡丹,雖不是花開的季節,枝葉隆起卻如一個笸籃那麼大。敲門進去,女主人正翻來覆去在一些盆裡倒換著水。她指著這個盆裡是洗過臉洗過手的水,那個盆裡是涮過鍋淨過碗的水,這麼過濾著,把清亮的水喂牲口和洗衣服,洗過衣服了再澆牡丹的。水要這麼合理利用,使我感慨不已,對著縣長說:瞧呀,鞋都擺得這麼整齊!臺階上有著七八雙鞋,差不多都破得有了補丁,卻大小分開擺開一溜兒。女主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圖個心裡乾淨嘛!

正是心裡乾淨,通渭人處處表現著他們精神的高貴。你可以頓頓吃野菜喝稀湯,但家裡不能沒有一張飯桌,你可以出門穿的衣裳破舊,但不能不洗不漿,你可以一個大字不識,但中堂上不能不掛字畫。重視教育在中國許多貧困地區是共同的特點,通渭也是這樣,它的高考升學率在甘肅一直名列前茅,但通渭除了重視教育外,已經擴而大之到尊重文字,以至於對書法的收藏發展到了難以想象的瘋狂地步。現在全縣9萬戶人家,不敢說百分之百家裡收藏書法作品,卻可以肯定95%的人家牆上掛有中堂和條幅。我到過一些家境富裕的農民家,正房裡,廈屋裡每面牆上懸掛了裝裱得極好的書法作品,也去過那些日子苦焦的人家,牆上仍掛著字。仔細看了,有些是明清時國內大家的作品,相當有價值,而更多的則是通渭現當代書家所寫。我在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溝裡,見到了其中三家掛有于右任、左宗棠的字。在另一家,一幅巨大的中堂幾乎佔了半面牆壁,紙張發黃變脆,煙熏火燎得字已模糊不清。主人不知是誰的作品,說是他爺爺在世時就掛在老宅。去討教村中老者,才知道這是一位小學教師所書。把一個小學教師的字幾代掛在牆上,這令我吃驚。

通渭人愛字成風,寫字也成風,僅現在成為全國、全省書協會員的人數,通渭是全省第一。縣長說,通渭有許多大的收藏家,那確實是不得了的寶貝,而一般人家貼掛字是不講究名家不名家的,但一定得要求寫字人的德性和長相,德性不高的人字寫得再好,那不能掛正堂,長相醜惡者也只能掛在偏屋,因為正堂的字前常年要擺香火的。這裡百姓喜愛字畫是風俗,甚至是一種教化和信仰。在一個村裡,縣長領我去見一位老者,說老者雖不是村長,但威望很高。六月天曬字畫,這位老者院子裡曬的字畫最多,惹得好多人都去看。我對老者說,你在村裡能主持公道,是不是因為藏字畫最多?他說:連字畫都沒有,誰還聽你說話呀?縣長叫著要為村人寫幾幅字,寫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寫畢了,問道:怎麼樣?我說字好內容好通渭好。縣長叫我也寫寫,我提筆竟寫了曾在華山上見到的吉祥聯:太華頂上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這天下午,一場雨就嘩嘩地降臨了,村人歡樂得如過年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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