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祖祖輩輩都住在山裡，住過茅房、瓦房、平房、樓房，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家裡才蓋起了小洋房，現在終於有了類似於別墅的大洋房。
在我眼裡，這些都是物理上的居住條件改善，當然也很重要，所謂的“安居”，安全是先決條件；但是在我眼裡，最重要的是精神上要有所改變，這是人之為人最應該區別於動物的地方。
從生物學的角度看，人當然離不開“動物性”的生活，可是不要忘了，人還有“人性”的生活。科技，文化，教育等，都是“人性”才有的產物。
科技發展了，才有居住條件的改變。從“茅房”到“洋房”不賴科技，那人類可能還住在山頂洞。
當然，人所有的努力，都應該是為“人性”服務，向善發展，而不應該向“獸性”發展。衣冠，不應該再禽獸。
我本山人，不管住什麼樣的房子，都是山房——山裡的房子。
房子，只是人的住所，就像皮囊只是靈魂的住所一樣。
山裡的房子，除了風聲雨聲，還應該有讀書聲。
沒有書聲的房子，總是會缺點什麼。
傳統社會，耕是為了活著，讀才能活得更好、更體面。其實，很具體。
為了當下活得更好，為了家族更興盛，我們在閣樓上弄了一個頂上書房。
房子是蓋好了，而書房的營造，才剛剛開始……
原本，頂上書房的柱子兩邊掛著兩幅對聯，一副主要給自己看、順便也給別人看看，因為掛在離喝茶會友的地方很近，當然看不看請隨便。
聯語是：“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
這聯語是借用的，出自清·金纓的《格言聯壁》這本書。《格言聯璧》是古人對生活經驗的總結，通過格言的方式流傳給後人，是古人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
“靜坐常思己過”典出《論語·衛靈公》:“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意思是要多反省自己而少責備別人，怨恨就不會來了。這是儒家倡導的道德修養的重要方法。意思是，坐下來的時候多思考一下自己的過錯，閒談時不要去議論別人的是是非非。
我國古代兒童倫理道德教育的蒙學教材《名賢集》有記載：“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人生在世，難免受是非曲直的干擾。但是，如果吃飽了沒事幹老說別人的是非，那就確實有問題了。所以，明代編寫的兒童啟蒙書籍《增廣賢文·上集》告誡我們：
“是非終日有，不聽自然無。”
另一副對聯主要給自己看，希望以此警示自己、提醒自己。
聯語是：“樹靜風不止，花開蝶自來。”
這算是自己創作的對聯，上聯源自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經典的話，當然還借了“風動還是幡動”的禪宗公案，希望自己收心養性，待時而動，潛心修煉，得失隨緣。
兩幅對聯都寫好了，文字寫在從老宅拆下來的老木料上，也刻得差不多了，臨時掛在柱子上。原來留下來的老木料，都被我用得差不多了，刻對聯的木料品相就一般般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看著總覺得不對勁。
有一天，聽著屋頂的鳥叫聲，我忽然有個靈感——可以到山上找一根大竹子，雕刻成對聯，掛在這裡。
所謂的大竹子“大”是什麼標準嘞？
我根據現場的查看、測量，這竹子的直徑起碼要在十五六釐米以上，才能有效果。這麼大的竹子，還是不容易找，現在掛在頂上書房南窗邊的這幅竹子對聯，直徑也只有十三釐米作用，當時砍伐的時候，也是那個地方最大的竹子了。
像紫竹、金鑲玉竹、早園竹、四季竹、唐竹、剛竹、石竹等這些竹子的品種，直徑一般只有五釐米左右。我這裡說的是毛竹。
毛竹的竹筍出土後，當年便會長成竹子，大小也就基本定形了；今後的幾年生長，因毛竹本身的生長機理，它只是將組織結構老化，並不會象樹木一樣因細胞分裂而長大、長粗；所以長到三年至五年，還是當年一樣大，具體的直徑，就要看當年出筍地方的生長條件了；如果是新栽的毛竹，第一年出的筍因為母竹少，自然比較小，一般在三到五釐米左右；以後幾年因母竹增多所供給的養份多，第五年出的筍可長到十二釐米左右，如果肥沃土壤、水份足的地方，可長到二十釐米，但很少見，像我們這裡十五六釐米的竹子，就算很大了。
我們這裡附近山裡，只有“大腕”才有大竹子。
大腕，一般都認為是“大彎”。這幾天我仔細想，應該不對。彎，我們老家話讀平音，而“腕”字讀仄因，按照老百姓的讀音，是“大腕”才對。至於到底是那個字，這樣的山間小地名，就不得而知了；按照老百姓平常說的“轉腕”也應該是“大腕”，而不是“大彎”才對，人們經常會用身體來比喻地方，如“屁股大點的地方”“指甲般大的地方”，“轉腕”也即像手腕這麼一轉的意思，我們這裡“轉腕”也有“轉彎”的意思，只是“腕”比“彎”弧度要大一點。
就是用“大彎”也應該是“大壪”才是。
壪，意思為小溝裡的小塊平地。
不管是“大彎”、還是“大腕”、抑或是“大壪”，其實都無關緊要，反正就是那個地方，現在連去的人都很少了。
現在世界上最大的竹子，是產於雲南西雙版納的巨龍竹。其直徑達到二十到三十釐米，竿高達二十到三十米，竹壁厚達三釐米以上。巨龍產量大，材質優良，經濟價值極高，用途廣泛。
可是，我們這裡沒有。
我們家在大腕有一大片的竹林，是祖上積下來的財富。
隨著時代的發展，像竹子這樣的山貨，現在已經貶值得沒有道理了。剛開始，賣竹子的錢，砍竹子的人跟主人對半分，現在這樣都沒人幹了。
現在哪裡都是竹子瘋長，估計樹們都要開始哭了。
竹子和樹木，論長勢，那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現在竹子開始瘋長的地方，樹木都沒生長空間了。
像大腕的竹林，我們也都好幾年沒去了。
那天我說要去大腕，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表示驚訝！
從我們家裡到大腕，估計兩三里路吧，沒算過，大概估一下而已。小時候，反正大人要我們到那裡擔筍、或者背竹子，反正都要皺眉頭。那個時候，竹子還值幾個錢，砍幾根竹子，背到鄉里賣，換點錢買點日用品回來，也算是有點搞頭；還有竹子可以製作各種農用傢俱，在工業化的產品還沒有那麼普及的時候，竹子還蠻有用處。
那個時候，竹林相當於是我們家的限額取款機，為什麼要說是“限額”的？因為竹子生長需要時間，因為竹子會有行情不好的時候。我們小時候需要用錢了，爸爸便會去坎竹子背到鄉里去賣……
我們上學的費用，竹子應該沒少貢獻。
現在，我說要去那麼遠的地方砍竹子，只有一種解釋——吃飽了沒事幹。
幹砍竹子這樣的活，肯定要吃飽了，才能幹；是不是吃飽了，沒事幹，那等以後再說。
在春光裡，我帶著柴刀出發了……
路，還基本有個樣子，只是有些地方被樹木擋住了。
大腕雖然是遠離百姓人家，但是有一條、對山路來說還算蠻寬的古道，因為山裡面還有好幾個村莊，大腕裡面是外崗、連山、周坑等村落。
路上，自然不會遇見人，活的除了我自己，只有鳥兒和蟲子了。
我們這裡的海拔普遍高於周邊，本來可以一邊走路、一邊遠眺欣賞風景，可是現在的山路都被樹木擋住了，等於人在林中行，腳下都是新舊重疊的各種落葉，頗有古裝劇中俠客行的味道……
這個時候，山花也還沒有開始爛漫，路上只遇見了一小株映山紅，開了兩三朵紅豔豔的花朵，我簡直是感到遇見花仙了；沒有經過它的同意，回程的時候，我摘了一小朵帶回家，準備插在水裡，等著花開見佛。
順著山裡行走，一路上都是小時候的回憶，衝撞著我……
作為長子，我小時候經常跟著爸爸，來大腕挖筍、背竹子、砍柴。那個時候，人小，竹子長，路陡，揹著竹子，經常會被擱著，進退不能……
還有，因為大腕離家有點遠，經常要幹活幹到肚子很餓了，才能回家，還要揹著東西，往往是一百個不願意。
尤其是我們家老二，每次去大腕對他來說，都是歷險記；反正他去的也少，家裡人都給他一個評價——懶；對山村人來說，他確實有點懶，一般不想幹活，還好後來算是靠讀書走出了大山，不然我們都說：在山裡，他會餓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可以認，也可以不認，這看每個自己的決定。我們兄弟幾個都對命提出了挑戰——走出大山，過自己要過的生活。
所以可以這麼說，這竹林就好比是我們的生命訓練基地，它除了鍛鍊了我們的體魄，還告訴我們——隨著時代的發展，靠山吃山已經靠不住了，只有走出大山，尋找新的出路。
我們現在都成功地走出了大山，回來只是暫住，以後會不會回來養老，那是以後的事情，反正是不會仰仗這竹林生活了。
順著蜿蜒的山路，我在樹叢下穿行前行，終於到了大腕。
大腕還是這個大腕，因為這幾年都沒有砍伐，竹子是長得越來越密了。竹子是越密越長不大，當然還取決於土壤的肥瘦，大腕的土是黑土、土層又厚，所以竹子長得比其他的地方都要粗大。
其實在山裡長大，基本哪裡的竹子比較大，心裡都有點數。不過，好幾年沒來了，還得找一找……
在陰森的竹林裡，我尋找著那些竹子中的高富帥，看到比較像樣子的都用捲尺量一量，不過直徑都在十五到十七釐米左右，再大的好像很少。當然，既然來了，要耐著性子再找找，算不得因緣就在下一分鐘……
不忘初心，繼續前行。
忽然眼前一亮，感覺這根竹子應該不錯。拿出捲尺一量，一人高的地方直徑有十七釐米，就這根了。
查看了一下週邊環境，準備開始砍。砍竹子一定要看周邊環境，不然把竹子砍倒了，有時候會被其他竹子或樹木架在空中、下不來，所以要看好竹子倒下的方向。
砍竹子不難，只要把周邊一圈砍掉，就會倒了。
當然，像這樣特殊用途的竹子，要儘量把埋在土裡的竹竿也挖出來，有些竹子會有一大截埋在土裡。
為了砍竹子，出發之前我已經把柴刀磨過了，砍起來很快。
磨刀不誤砍柴工。
砍竹子，刀更要快，竹子其實比一般的樹木都硬，刀不快很難砍。
要拿來用的竹子，起碼要兩年以上，不然都是嫩竹，纖維太嫩，不耐用、容易腐爛。像我相中的這根竹子，起碼三年以上了，算是老竹了，蠻硬了，能用。
我一刀一刀砍著竹子，砍刀和竹子碰撞的聲音在山谷迴響著，這聲音像蒙太奇一樣，會帶著我穿越記憶……
父親生前的影子，會不斷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他的足跡幾乎遍佈大腕這裡的每一寸土地；在山裡，他就像是一隻威猛的老虎，行如風，站如松，用他的勞動成果將我們送出了山門，他自己就先行一步了。
從此以後的大腕，再也看不到他雷令風行的身影了。
一個人在山裡的觸景生情，一下子我無處安放，只有用力砍竹子。
早點把竹子砍倒，回家。
竹子是砍倒了，還是被架在了兩根竹子交叉的地方。
還好，我只要竹子的根部，等於砍一節就可以了；估計了一下，還是要砍成兩節，不然太重了不好背，現在揹著東西走山路，不能跟以前比了。
竹子砍倒了，我用捲尺量了一下根部的直徑，是二十一釐米。相當滿意，還有點欣喜，應該是“竹王”被我找到了……
把兩節竹子，通過輪流的方式，背到路邊，休息一下，我看手機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了。把竹子背上一條很陡的山嶺，就到了平路，相對就好走一點了。上了嶺頭，老三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問我到哪裡了？估計是吃飯時間到了，看我還沒有回來，估計有點擔心了。
他說來幫我背一節，我說好。
我們揹著竹子到了村裡，剛好遇見幾位村民，他們說：這竹子好大。
他們還說，就是砍的時間有點長了，應該帶鋸子，應該…
我“哦”地應了一聲，揹著竹子趕緊回家了。
回家後，把竹子放下，趕緊吃飯。
飯後，在老三的幫助下，開始處理竹子。先按照量好的尺寸，用鋸子鋸好，再劈成兩半，然後背到頂上書房；往現場一放，效果真好！
書房掛對聯，算是標配。
頂上書房大部分都是原木裝飾，基本是原來老房子拆下來的舊料，配幾個竹子的對聯，應該蠻搭
老三說，聯語“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論人非”沒有“樹靜風不止，花開蝶自來”符合意境。
我想也是。
那就再想想唄！
看能否想出更適合的對聯。
午後坐在頂上書房泡茶的地方，我環顧著四周，想到了“了義何須開口”這一句，對聯總要有一對才叫對聯；按照經驗，出對聯相對容易一點，對對聯往往很難，史上不乏對不出來的絕對，像“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就很久都沒有對出很滿意的下聯。
主要是“了義”很難對……
下樓打開電腦的那一瞬間，我想到了“知非”兩個字。
有了：了義不開口，知非方閉門。
了義，自然不用開口，都明白了。人與人之間，了義的，不用說，一笑便知；不了義，才要大說特說，“說”實在是不耐之舉，因為“不可說”還要說；其實頻道對不上，說了也是白說。
“閉嘴”是修行的開始。
像我們這樣的，經常要說，就是因為不了義。
當年釋迦牟尼佛，捨棄王位，出家修行以後，在山中修道，修了多年“苦行”之後，認為“苦行”不是解脫之道，就放棄了這種修行方法。
這就是“知非即舍”。
意思是知道“不對”了，就要放棄。
明代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小窗幽記》中有這樣一句話：讀書隨處淨土，閉門即是深山。
話中這深山，並不是遠離鬧市的深山野嶺，而在於思想上淡泊名利，心裡澄靜，遠離世俗的塵囂，經營好自己的時空，即使不關閉有形之門，也能感受如處深山的意趣。
對我而言，是因為知道不對了，就提醒自己儘量閉嘴，不然遭了口業；知道不對了，才要閉門自修，以免不知深淺、賣弄斯文、傷己害人，那罪孽就大了。
當然了，身在紅塵，也少不了紅塵修煉，只是需要經常回到山裡，做幾天的清涼漢，坐山觀雲，喝茶讀書，養幾分靜氣，動起來才不會漏洞百出。
在山裡搗鼓一個書房，還不是祖宗積了陰德，不然哪裡搞去。
竹子已經弄回來了，擺在家裡，等自然風乾後，再作打算。這個時候砍竹子還算是時候，再過一些時間，竹子就要“上水”了，竹子就會蛀蟲了。
這就是在對的時候，做對的事情。
時和位，那是《易經》的智慧。
人不學、不修，不行啊！
請上天假以我更多的時日，慢慢修吧！
作為一介山野村夫，希望弄一個書房，薰陶一下，看能不能燻得有點文氣。
我們老家泰順人老說：做人做名氣。
名氣不名氣，先放一邊。像我們這樣的山頭人，野氣要留一點，這文氣還要修有一點出來，不然就是野蠻人一個；本來就是南蠻子一個，再不修，都要混不開了。
閱讀更多 龔崎現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