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4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當你花費了近大半輩子的時間,勵精圖治,勤勤懇懇,終於實現了曾經的夢想,那一刻你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外乎激動不已、興奮不止、手舞足蹈,一言以蔽之,就是“開心”。

但在李森祥的小說《臺階》中,父親用盡一生的青春完成了曾經的夢寐以求——建造高臺階的房屋,在建成之後,卻沒有預計的喜悅,隨之而來的是濃重的失落和失衡,建房之初的激動和期待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對這篇小說的解讀始終圍繞著父親敦厚朴實、勤勞要強展開,對小說結尾父親的失落看作是農民根深蒂固的謙卑性格使然。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這樣的解讀顯然是立不住腳的。如果父親面對新房屋時的失落是謙卑所致,那麼在一開始他為什麼還要去強調和在乎自家臺階低而硬要追求高臺階?如果小說的主題重在刻畫一位勤勞樸實的父親形象,那麼文中父親面對好不容易建起來的高臺階房屋的不適應和失措,和“勤勞樸實”並沒有太大關係,為何作者著墨那麼多?事實上,這篇小說既不是讚美樸實的農民形象,也不是謳歌偉大的父親形象,它只是用“臺階”這一線索去還原一個農民,一個父親普遍的人生命運。

臺階:面子和地位的象徵

故事發生的背景,不是一個衣食富足的現代化社會,而是貧窮、落後、迷信共生的環境。在這裡,父親的主要工作是種田,用來餬口;穿插著砍柴賣柴,用來養家;做農活的鞋子是自己編織的草鞋,磨壞一雙都會覺得可惜;生病受傷,沒有大夫,都是家裡人用土法子來醫治;唯一的娛樂是“磨刀”,即過煙癮……

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的父親,始終是老實巴交,勤勤懇懇,且不僅是父親,村裡的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生活模式,大同小異,沒什麼高低貴賤之分,但中國人特有的面子文化依然促使這個淳樸鄉村衍生出等級差異的標誌——臺階。

在我們家鄉,住家門口總有臺階,高低不盡相同,從二三級到十幾級的都有。

臺階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應高。鄉鄰們在一起常常戲稱:你們家的臺階高!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家有地位啊。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屋前的臺階高度成為一個人在人前人後的面子和地位的象徵,而僅有三級臺階的父親在這樣的思想氛圍裡感受到了何為“卑微”。鄉鄰們的戲言顯然從未落在父親身上,沒有說過他“臺階高”“地位高”,即便是戲言,也是有所依據的,父親“低眉順眼了一輩子”,跟“地位高”這樣的詞顯然不沾邊,鄉鄰們在內心深處已認定父親不會是個高地位的人,但這並不代表父親自身不渴望,不期待。

或許正是因為老實厚道了一輩子,父親對“地位”這樣的詞尤其敏感,他靠著賣體力討得貧苦的生活,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清楚。文中寫到,“他的背是駝慣了的”,是什麼壓彎了父親的背?除了繁重的農活,必然還有平日的卑躬屈膝,樸實的父親已經習慣了低著頭生活,也認識到了自己卑微的姿態。

在小說開篇,作者就寫道“父親總覺得我們家的臺階低”,在父親幹完一年的活計,進行了一次代表過新年的洗腳活動後,他再次感嘆“我們家的臺階低”,這一次不僅僅是對自己說的,也是對孩子說的。

父親不停地念叨自家臺階高度的問題,正是內心不甘、要強的表現。他想要獲得別人的尊重和肯定,想要揚眉吐氣,而不是始終低人一等,被人看低,連一句戲言都不曾落到自己身上。同時,父親的唸叨也飽含了對“我”的愧疚和虧欠。臺階低,連帶著自己的家人也要“地位低”,他的那一句喟嘆,或許還包含著對孩子的希冀,希望將來,孩子能夠將自家臺階墊高,從此不必被人看輕。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建一個高臺階的房屋,對父親而言,等同於抬高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地位,獲得他人的認可,這是他樸素而真摯的心願,但這一過程太過艱辛,而最後的結果也不盡人意。

臺階:一生的努力與所求

於父親而言,建一座新的房子是極其不易的,他為此付出了大半生的時光。

前半生,父親低眉順眼,下定決心要提高自家的“地位”,後半生,父親一直在為這個目標而努力籌備著。

父親的準備是十分漫長的。

父親就是這樣準備了大半輩子。

建新房,要有磚、有瓦、有石、有錢,這些父親都不具備。於是在一整年的農忙時光裡,父親要拿出時間和體力去籌備他的畢生大業。

屋基的鵝卵石、屋頂的瓦片、砌牆的磚,很多都是父親一塊一塊從地裡撿回來的,而僱人建房的工錢,是父親砍柴賣柴一角一角攢下來的。

這就註定了建房備料的過程極其漫長,也決定了父親建造新屋的時間跨度會遠超於他人。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同時,材料的來源渠道顯示出父親建造新屋的艱難,他沒有可依靠的經濟實力,也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甚至沒有人能給予他幫助,從最開始到房屋落成,都是他個人艱辛又孤獨的奮鬥歷程。

建造新屋這一行為遠遠超過父親能承受的經濟壓力,而當他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時,無疑將自己的後半生都押了上去。為此,他要比平日更早地起床幹活,更晚休息,做更多的活計,付出更多的體力和精力。在開始建造新屋的過程中,父親的激動和興奮促使他幾乎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建房上,卻始終不知疲倦。

為了心中所願,父親過早地透支了他的體力,也花費了他的壯年時期,從他做出建新房屋的決定開始,他這一生註定要為之努力,這是他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業,但也是唯一的事業。因為這項事業完成後,父親不可避免地老了,他的壯年、心血、汗水全部化作新屋的磚牆瓦塊。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然而悲劇的是,用了一輩子時間做的一項事業,卻沒有如願為父親帶來歡愉,反而是從未有過的失落、失措以及失衡。

臺階:形式上的自我滿足到自我失落

父親建新房的初衷是為了擁有象徵高地位的高臺階,從而獲得他人眼中的尊重,然而,高臺階的新房建成後,父親收穫的卻不是他夢寐以求的認可,而是從未有過的迷茫與失衡。

1. 精神上的迷茫

當父親只擁有三級臺階時,他曾遠遠地眺望著別人家的高臺階,默默地羨慕,但當自己擁有了九級臺階時,他卻不知該在何處坐下,從最高一級一直降到最後一級臺階,每一級臺階都坐了坐,卻找不到曾經舒舒服服的感覺,發現每一級臺階竟都不適合他。當別人跟父親打招呼,坐在臺階上的父親竟如魂不守舍一般,糊里糊塗地答錯了。

正好那會兒有人從門口走過,見到父親就打招呼說,晌午飯吃過了嗎?父親回答沒吃過。其實他是吃過了,父親不知怎麼就回答錯了。

高臺階給予父親的陌生感帶給了他心理上的迷茫,曾經的愜意消失,轉變為一種行為上的限制和束縛。顯然,此時的父親不知該以怎樣的身份和心情來面對自己的“新地位”,他在精神層面還停留在曾經的三級臺階的隨意和安適中,臺階變高了,但父親的精神卻沒有隨之改變。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2. 生活上的失衡

高臺階帶給父親的不適還體現在生活方面的困擾。

曾經的三級臺階雖然同樣是青石板,但沒有經過石匠光面,上面坑坑窪窪,父親喜愛坐在臺階上抽菸,抽完了就順手在臺階上磕菸灰。但新的臺階是水泥面,不能磕,父親在臺階上抽菸的樂趣也隨之減去了不少。

不僅如此,建成新房的父親年歲已高,早已不如從前,當他往家裡挑水,習慣性地以為是三級臺階,不想竟被新臺階絆倒,閃到了腰,高臺階不利於高年歲的父親幹挑水這樣的重活,自此,父親肩上的擔子落在了兒子身上。

可以發現,高臺階的出現不但沒有為父親帶來他想要的尊重,反而剝奪了他少有的快樂和他身為一家之主的尊嚴,打破了他生活的平衡。他不再經常抽菸,也不能再幹活,每日無所事事,陷入了迷茫與愁苦之中。最終,小說在父親對自己莫名變化的悲嘆中結束。

作者李森祥在談及自己的創作初衷時寫道,“在中國鄉村,一個父親的使命也就那麼多,或造一間屋,或為子女成家立業,然後他就迅速地衰老……這幾乎是鄉村農民最為真實的一個結尾。”


《臺階》:夢想完成後的茫然無措,是追求虛無的必然結果

縱觀父親一生,因為當地文化對地位的定義和鄉鄰們的戲言,他奉上了自己的一輩子去完成對“高臺階”“高低位”的追求。然而,就像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她用所有的積蓄捐出去的門檻根本無法改變他人對自己的歧視,門檻和臺階一樣,都只是形式上人物的自我滿足,並不能改變本質,而父親為了這樣一個虛無的形式花費了近一生的時間。

《臺階》中的父親,是廣大農民的縮影,他們的一生在旁人看來似乎毫無自我價值,因為一直為外在之物奮鬥,奮鬥終止時人也就緊跟著垮了。有人說這是悲劇,但在筆者看來,作者描繪的是共通的命運,共同的人生軌跡,在看似虛無的背後,他們這一群體用自己的一輩子去詮釋著堅韌、勤懇、執著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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