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拾畫筆記

吳鎮(梅花道人)的《蘆花寒雁圖》不禁讓人思考關於家的命題。漂泊在江湖中的漁父,並不急於尋找一個確定的真實世界裡幻象中的家。漁父的家在月夜蘆花深處,在寒雁驚飛處,在風波礁石處。梅花道人的漂泊,讓他超越了分別心,超越了世俗眼中的家。讀《蘆花寒雁圖》,讀到的是梅花道人所要闡明的“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的禪宗智慧,這智慧裡即無分無別看待世界自然。在無分無別中尋心安之處,這心安之處,即為生命的歸處。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吳鎮,“元四家”之一,公元1280年生於浙江嘉興魏塘,因為喜歡在家四周種植梅樹,故自號“梅花道人”。在“元四家”之中,若論詩、書、畫的綜合成就,吳鎮當在另三人之上。梅花道人是一個奇怪的人,由於元四家四人所生活的空間與時間裡,有很多的交集,四人中另外三位黃公望、倪瓚、王蒙之間會有許多的交流,彼此在對方的繪畫作品中題詩。這給後世提供了很多可證可考的材料。然而吳鎮與令三位幾乎沒有來往。


梅花道人出生在一個還算殷實的家庭,自幼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梅花道人一生不求功名,在元四家中,唯有云林與梅花道人對功名不屑。雖出生在殷實家庭,但是梅花道人此後的一生卻都是在貧困中度過的。作為業餘畫家,本可以靠著賣畫過上富足的生活,但是梅花道人卻極少賣畫。生活陷入窘迫之時,卻以占卜為生。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隱士”文化。隱士們常常離群索居,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交相往。而梅花道人則是一個另類,或者說梅花道人是一名真正的“隱士”,一名更純粹的“隱士”。他不喜歡與人交往,生平來往的幾個友人,也僅限於幾個佛門中人。大概也因此緣故,梅花道人的畫充滿了覃思深慮,以及人生的解悟感。無怪乎清代息柯居士在其著作《歸石軒畫談》卷四中說“梅沙彌以畫說法”。


梅花道人說的是生命解悟之法,是在風波世界裡的寧靜悠哉之法。《蘆花寒雁圖》是一幅極富禪家智慧哲理的作品,也是梅花道人系列《漁父圖》之一,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該作沒有紀年,根據筆墨、圖式以及吳鎮的鈐印來判斷,可知是其晚期成熟的作品。幾重水,幾重岸,一葉孤舟,寒雁一雙,訴說的是生命的漂泊之感,是人生處在江湖風波中的灑脫與快樂。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漁父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蘆花寒雁圖》:長笛一聲何處,蘆花兩岸一朝霜


這幅作品的構圖與傳統的三段式構圖略有所區別。傳統三段式構圖中常見的樣式為,前景河岸,並有成排高樹,中景為水面,遠景是一片河岸,河岸上方為群山丘壑。而《蘆花寒雁圖》則有意模糊了過去前景中的河岸,取而代之的是延伸至水面的蘆葦叢。相比過去更加堅實的坡岸,梅花道人此處的蘆葦岸變得更加無所依靠,變得更加的具有不確定性。


因為整個畫面都與水有關,故此我們所看到的蘆葦也好,或者蘆葦所依附的水頭也罷,無不充滿了水的潤澤,雖然畫面中所呈現的是秋天的景象,但是卻絲毫不會令人感到蕭瑟荒疏。水墨暈染勾勒的石塊,盡顯荒野之野趣。滌盪塵世人群聚集的喧囂,梅花道人旨在構建一個無我無他的世界,一個純粹的供性靈優遊的世界。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1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2


蘆葦上方,一首漁船停在水面上,漁父端坐船頭,船槳置於一旁。此刻的漁父,絲毫不關心水中是否有魚,亦並不在意是否要歸去,而是抬頭凝望著畫面的左上方的天空。船下的水面,沒有絲毫的水紋的表現,平靜的水面大抵是此刻漁父的心境,平靜如水,沒有絲毫的波動。漁父的抬頭凝望,或許也是在享受此刻的寧靜時光。一天的風波中激盪,黃昏傍晚,漁村夕照蘆花兩岸,這正是梅花道人始終所追尋的風波中的平靜。


整個畫面的中景並不是單一的水面,而是以蘆葦為界限,將水面分割出幾個區域。既增加了野趣,有拉近了觀者與畫中世界的距離。寬闊空無一物的水面會給人以遙遠的感覺,而蘆葦的出現,無疑可以讓觀者與水的距離更近。漁父上方的一排蘆葦,正有這番效果。同時也更好地表現出了“轉橫塘”的逸趣。沒有阻隔,何來“轉”。因為有“轉”,才有了生命的樂趣。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3


這排蘆葦的右上方,梅花道人精心描繪了兩隻因為漁父到來而驚飛的寒雁。中國文學、繪畫藝術中常常以“暮鴉歸鴻”表達“歸家”之意。“暮色”與“鴻雁”所寓意的“歸意”幾乎是中國文學作品中的不變的意象。蘇軾有詞曰:“歸暮,歸暮,長笛一聲何處。”而這幅作品中的“暮色”與“鴻雁”,卻並不指向“歸家”。兩隻寒雁,分明是從“家”離去,以擺脫“擅闖者”漁父。有人的地方便離去,這似乎也很符合梅花道人的性格和做派。


畫面再往上,是水中石堆砌而成的一處“岸”。在寬闊的水面上,這樣的“岸”給了樂在風波中的漁父以依靠。漁父的依靠並不在真正的岸邊,而是水中的岸。“長笛一聲何處”的發問,或許在梅花道人這裡有了“蘆花石中即為家”這樣的答案。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中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遠岸遠山,和梅花道人早年的一幅作品《中山圖》有幾分相似,遠山沉浸在一種永恆的寧靜之中,沒有絲毫的險絕和不安。淡墨用筆,均勻地染出山體的整體形態。梅花道人的圓筆,也使得山勢更加地穩定而從容。岸邊的樹和水中分明的樹影,在元畫中也極為少見。


整幅作品從近到遠,盡顯梅花道人平淡秀潤的特色。所呈現的是真實世界裡的寧靜,也是梅花道人性靈世界裡的純淨。觀此畫,彷彿在聽一曲寒江月夜裡的悠揚笛聲,又似能聽到漁父在空寂遼遠的江湖山川中的蒼老悠揚的歌聲。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4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5


二、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


“點點青山照水光,飛飛汗顏揹人忙。衝小浦,轉橫塘,蘆花兩岸一朝霜。”畫作上方的這首梅花道人的自題詞,別有一番禪家智慧。禪家有“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的禪悟。 是蘆花,是雪;是江水,是蒼天。花與雪,無分無別,水與天亦無界限。這就是禪家的生命哲理,也是梅花道人所要表達的生命禪思。


《蘆花寒雁圖》試圖通過漁父、寒雁、江湖來講述一個關於“家”的永恆生命命題。何為家?世人眼中,漁父的家是岸邊的草屋。而梅花道人顯然不在於尋找這樣的家。他的家在蘆花叢中,在江湖風波處。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6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7


梅花道人有詞曰:“極浦遙看兩岸斜。碧波魏影弄晴霞。孤舟小,去無涯。哪個汀洲不是家。”一句“哪個汀洲不是家”道盡了梅花道人對生命歸宿的思考。他的家,不是一個具體的所在。他的家,不是身體所棲息的家,如果說是身體棲息的地方是家,這江湖中便處處是家。真正的家,是梅花道人心靈的家,是心靈可以歸依的家。心靈的家是能夠慰藉漂泊心靈的地方。這種境界我們可以在秦觀的一首《滿庭芳》中找到答案:


紅蓼花繁,黃蘆葉亂,夜深玉露初零。霽天空闊,雲淡楚江清。

獨棹孤篷小艇,悠悠過、煙渚沙汀。金鉤細,絲綸慢卷,牽動一潭星。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

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8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9


漂泊的路上,處處可以為家。黃蘆葉亂處可以為家,孤篷小艇可以為家,江風靜水處可以為家。心安處,是為家。梅花道人的家,始終在求得真正的生命寧靜。


在對家的理解上,梅花道人和雲林有所不同。雲林雖然也是漂泊,但是始終無法在漂泊中找不到家的感覺。他的漂泊是為尋找一個確定的家,而梅花道人的家,便是漂泊本身。在元末這樣一個動亂的時代,哪裡有真正的寧靜。兵荒馬亂,動亂不堪,對於梅花道人而言,他所解悟的正是當時所有文人追尋生命之家的思考。


朱良志對梅花道人的漁父藝術有這樣的解釋:“梅道人的漁父藝術,所表現的就是一個樂在風波、志在飄蕩、不求歸途的自在優遊者,這江心,這船上,就是他的’家’,他的’家’正在無家處。他的漁父藝術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家’的解構。”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10


從這點上看,梅花道人顯然不同於整個中國傳統文人思想中對家的定義和理解。這也體現了梅花道人的與眾不同之處。故而,後人學梅花道人,筆墨易學,思想難學。因為要具備這樣的思想,須得像梅花道人那般的靈性。


回到禪家的“蘆花兩岸雪,江水一天秋”,便能明瞭,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永遠處於幻象之中,當蘆花和雪有了分別,便是我們的心有了分別。對於尋找一個確定的人生而言,人生便始終艱難的,我們常會因為最後的不確定而感到失落。唯有明瞭人生本就是不確定,面對不確定便也能坦然了。


吳鎮《蘆花寒雁圖》:蘆花兩岸若心安,哪個汀洲不是家

吳鎮《蘆花寒雁圖》局部11


三、結語:心安處,無家亦為家


今天的我們,常常會談論歸屬感的話題。什麼是歸屬感,有人說是母親做的飯菜,有人說是故鄉的煙雲,有人說是奶奶口中呼喚的小名,也有人說是村口暮色中的黃牛低吼。早些年,我時常外出到別的城市做採訪,每到一座城市,面對周遭的不熟悉,總會渴盼早日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在陌生的世界裡,人很容易感動不安。哪怕是面對這座陌生城市裡已然在各種旅遊攻略中常提到的所謂標誌性地標,我們也很容易陷入到陌生的不安之中。在歸程中,無論是飛機低空飛行時看到的熟悉的城市裡的普通街道,或者高鐵即將到達時熟悉的山與水,心也會逐漸安定下來。


我們很難說清楚究竟是什麼讓我們擁有歸屬感。離開故鄉二十年,某天發現在故鄉所在的那座原本熟悉得不能在熟悉的城市,竟然也有了陌生感。而自己常年漂泊的城市,卻給了我熟悉感。雖然是漂泊,卻在漂泊的地方感到心安。這心安處,也是我們的家,即便對於很多人來說,漂泊的城市裡並沒有一處屬於自己的房子。


梅花道人的家,便是在漂泊中。能做到如同梅花道人這般,實屬不易。最難的莫過於心安。我們的眼之所見,皆是有分別的世界。蘆花是蘆花,雪是雪,水是水,天是天。這樣的分別時常給我們的人生帶來困擾。在一個有分別的世界裡,我們會進行比較,會攀比,會因為不同而感到失望,而感到氣餒。而當拋卻了分別之心。和相愛的那個人在一起,一份心安,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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