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另一個敕勒川:高歡的眼淚


另一個敕勒川:高歡的眼淚

伴著窗外的綿綿秋雨,我讀起了《北齊書》。從烏魯木齊的醫院回到故鄉隨州,身邊只有一部《史記》,翻得多了,難免有些厭倦。感謝光盤販子,他從北京來看我,竟然帶來了四本史書,其中《北齊書》最令我動心。第一次讀《北齊書》,是很多年以前了,是夏天吧,在武漢的酷熱天氣裡,汗水從手上、從額頭滴滴地浸溼書頁,那是多麼美麗的讀書歲月呀。

北齊是一個短暫的、不怎麼被稱道的王朝,然而,這個時期卻誕生了許多英姿犖确、深沉不羈的偉岸人物;他們是如此的鮮亮、不凡,我經常想:在過度的漢魏禮樂文明之後,北朝的粗豪雄邁實在是一種幸運的歷史拯救。  

我要說的是高歡。這個北齊王朝的締造者,有著真正傳奇般的經歷,他的人生故事決非《神武紀》所能包容得下。當他在草原重鎮懷朔的土城下眺望蒼涼的北方大漠時,當他因為窮得沒有馬而無法爭取最卑微的軍官職務時,他那與生俱來的英雄懷抱,究竟瀰漫著怎樣的夢想?高歡是成功者,成功者都曾吞嚥下巨大的痛苦、自責和沮喪,也曾承擔起遭人唾罵的背叛、陰謀和兇殘。這一切的一切,在《北齊書》的粗線條描述下,連一點點影子也無從尋覓了。我們怎麼能夠接近他、理解他呢?

幸虧,史書給我們保留了一絲機會。機會出現在高歡成功以後、當他的英雄時代即將結束的時候。  

這一年是東魏孝靜帝武定四年秋,高歡最後一次率領大軍,攻擊西魏在黃河邊的重要據點玉壁城。黃軍服的東魏大軍,在玉壁城下,遭到黑軍服的西魏守軍的頑強抵抗。在東魏首都鄴城,人們從地上螞蟻打架中預測戰事結果:黃螞蟻被黑螞蟻圍鬥,全軍覆沒。不祥的預感也輻射到玉壁城下的高歡指揮部裡。所有可以使用的攻城手段都試過了,傷亡數字越來越令人心驚,而玉壁城巋然不動。他們面對的是後來威名遠揚的西魏大將韋孝寬。韋孝寬以積極的進攻來強化防守,他甚至奪取了東魏軍隊在城北築起的土山。戰事拖了將近兩個月,東魏軍隊死亡七萬人,七萬人埋進同一個巨大的土坑。軍營上空籠罩著絕望、悲傷和精疲力竭的氣氛。  

英雄高歡面臨他的末路了。他一生,經歷過無數的戰場拚殺,光榮的紀錄連他自己也難以詳述。在與西魏死敵宇文泰的長年戰爭中,他經歷過沙苑之戰的慘敗,也曾品嚐了河陰之戰的大勝。當年,一起從懷朔出來的老弟兄,要麼戰死,要麼衰老,已經不再能奮騎前驅了。高歡這一年五十一歲。天意也越來越明白了:一顆流星墜落在高歡的軍營中,所有的驢都一齊長鳴,悲涼的驢鳴使黃河兩岸都震動起來。大軍撤退,高歡終於病倒了。

  

另一個敕勒川:高歡的眼淚

在十一月的寒風中,高歡回到晉陽(太原)。這時,西魏散佈謠言,說高歡身中弩箭,以搖動東魏人心。高歡勉力支撐,出來與重要的軍政權貴會面。這是他最後一次出席類似的宴會了。他讓追隨他多年的老將軍斛律金唱歌。斛律金,這個敕勒老兵,唱的是敕勒族的民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敕勒歌》的歌詞,如今已經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作品了。文學史研究者,至今還在爭論,斛律金是用的鮮卑語、漢語抑或是敕勒語。這對學者是大事,可對於高歡,實在不成問題。他不僅聽得懂(無論哪一種語言),而且自己還會唱。他當時的表現,據史書說,是“自和之,哀感流涕”。

  

史書中高歡還多次有過公開哭鼻子的記錄,但除了最後一次,我看全都是出於陰謀的需要,比如他在漳水岸邊對著爾朱兆大哭,等等。只有這最後一次,這個史稱“深密高岸”的人,是在全無政治需要的情況下,自然地、發自五內地流出了英雄淚。  

這眼淚就是我們窺測高歡情感世界的機會。  

第一次讀到高歡“哀感流涕”時,我深深地被震撼了。這場景彷彿近在眼前。走到生命終端的他,被這首歌帶回到他的生長之地,帶回到他生命中最樸素、最卑微的起點。從少年時起,他就渴望離開懷朔,離開只有牛羊和戰爭的草原,到南方去,到麥粟遍野的中原,到繁盛如同天堂的洛陽。而今,一切都已實現,他甚至成了實際上的皇帝。可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目光,投向了塞外,投向他情感和夢想的源泉。我每次讀到這裡,都禁不住掩卷出神。  

作了必要的政治安排之後,高歡開始在病床上等待那個時刻的來臨。兩個月後,高歡病逝。他的慷慨奇崛的生命傳奇,以《敕勒歌》的悠遠長調,清清淡淡地終結了。

另一個敕勒川:高歡的眼淚

敕勒川,就是後代的土默特平原,今天的呼和浩特市就位於古代敕勒川的中心地帶。明代以前,這裡是茂盛的草原和河谷森林,大青山(陰山餘脈)阻擋了乾冷的北風,黃河在河套地區的迂曲給敕勒川提供難得的四季用水,因而,這一地區乃是遊牧民族十分嚮往的冬夏兩宜的肥美牧場。包括鮮卑、敕勒等民族在內的許多古代遊牧民族,都曾經深受敕勒川的滋育。《敕勒歌》所描述的,就是那個時候的敕勒川最普通的景象。  

我曾多次到土默特平原,在很多地方仍然能尋找到北朝城址遺蹟。天空湛藍,大地蔥綠,黛色的大青山巍然崛起於北方。然而我知道,這並不是那個令高歡流淚的敕勒川,而只是全面農業化以後的土默特平原了。我所看見的,是河渠縱橫,稻田青青,村村相望。這裡不再能縱馬奔馳了,也不再有白色的氈包和成群的牛羊了。

另一個敕勒川:高歡的眼淚

  
在大青山以北,保留著許多北魏時代的鎮戍城址。包括懷朔在內的所謂六鎮,就是呈東西分佈於陰山山脈的北麓。高歡年輕時從低級軍官轉為“函使”,長年往返奔走於懷朔與洛陽之間。每一次他都要翻越大青山,取道敕勒川,再經平城南行。可能這是他熟悉敕勒川的原因。  

我曾經站在托克托縣境內的黃河渡口上,向南眺望迷人的鄂爾多斯,思索古代敕勒川與鄂爾多斯間有趣的人文地理關係。那是黃昏時刻,落日在黃河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金色光柱,對岸收割向日葵的馬車孤獨地隱去。我想,依託這些景觀,我是不能在心中復原高歡的敕勒川的。  

那是另一個敕勒川,遠離了我和我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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