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資治通鑑》有段話,“
衛青薨,臣下無復外家為據,競欲構太子。”因此,不少人把巫蠱之禍及太子劉據敗亡歸結於衛青的早死。
這個觀點誇大了衛青的作用,對巫蠱之禍亦缺乏深刻認識,未免有失偏頗。
衛青尚在人世時,皇后和太子便“常有不自安之意”。原因是武帝“嫌其材能少,不類己”,可見父親對兒子並不滿意。
性格及能力的不同,導致父子的治國理念出現嚴重分歧。
武帝尷尬地發現,在自己呵護下,兒子羽翼漸豐,已成最大施政障礙。
這個矛盾隨即衍生出了新難題:“兒子有強大的衛氏外戚集團支持,又該如何破解”?
霍去病、衛青死後,衛氏集團實力漸弱,上述問題及矛盾
暫時得到緩解。武帝晚年,朝野內外暗流激盪,波譎雲詭,多股勢力蠢蠢欲動,密謀奪嫡。
恰在此時,公孫賀父子巫蠱案發。他們是衛氏集團核心成員,此案又將上述矛盾逐一引爆。
在其他奪嫡勢力推波助瀾之下,武帝父子產生嚴重的信任危機,引發巫蠱之禍。
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武帝父子的矛盾貫穿始終,巫蠱之禍的實質就是父子的權力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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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治國理念
- 父親外儒內法,用法嚴峻;兒子尊崇儒術,治國寬厚。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劉徹看重的是前四字。罷黜百家為鉗制思想,治國則偏重法家。他用法嚴厲,殺伐冷酷,法家的權、勢、術,尤其是帝王權術那一套玩得爐火純青;劉據完全相反,作為儒學的忠實信徒,他力主仁德治國。
《資治通鑑》卷二十二:“上用法嚴,多任深刻吏,太子寬厚,多所平反。”可謂一語中的。
以今人眼光,兒子沒錯。
- 但在權力的遊戲中,則謬以千里。
武帝是皇帝,同時也是深愛兒子的父親。
兒子降生,武帝29歲,“甚愛之”。他命大才子東方朔作賦,建祠祭拜感謝上蒼,封衛子夫皇后;七歲立為太子,太子少傅都是博學鴻儒;
武帝最恨臣子養士結黨,但劉據成人後,他特批兒子可以隨心所欲交結賓客;
為培植兒子的勢力,武帝外擢衛氏宗親,所用丞相也大都與兒子親善。
可謂傾注了大量心血。
-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一方面,父親為實現雄圖偉業,披荊斬棘,不辭勞苦,不惜重用酷吏,冷酷無情,得罪天下在前;兒子則不解父親苦心,屢屢公然打臉,彰顯仁德,獲譽天下在後。
- 父親得罪人,兒子去落好。
在尋常人家,兒子這麼做也很傷老爺子的心。何況無情帝王家?何況武帝這樣異常專權的雄主?!
武帝畢生致力於君主集權,深諳權術之道。終其一朝,13任丞相多不得善終,以至於無人願意擔任丞相一職。在君與相的權力遊戲之中,可謂佔盡優勢。
太子是國之皇儲,言行舉止註定不是個人行為,代表的是身後勢力集團。
後果很嚴重,大臣自然分成兩派,“寬厚長者皆附太子”,用法嚴苛的大臣則開始結黨,紛紛詆譭太子。
因此才有太子勸諫時,武帝笑言:“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難辦的事我幹,輕鬆留給你,不也挺好麼?!
- 笑在臉上,疼在心中。此話的言外之意已非常重了。
無論公私,劉據都應理解父親的苦心,盡己所能,該做的做,該彙報私下給老爺子彙報,父子先行溝通,然後維護父親臉面,政出一家,而不是拖後腿公然挑戰父親的權威。
就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武帝某日突然發現,自己百般寵愛的兒子不覺間已長大,大到打不得罵不得,大到天天給父親添堵,大到已成父親施政的最大障礙。
父子之間,裂痕初現。
二、外戚集團
在與外戚集團的權力遊戲中,武帝更加殘酷。
原因始自竇氏外戚集團的慘痛教訓。
這個集團以武帝祖母竇太后為核心,有廢立皇帝的實力,一度對其帝位構成非常嚴重的威脅。
他花了十年時間,才將竇氏集團徹底剷除。
有鑑於此,武帝晚年又先後翦除衛氏、李氏外戚集團;立幼子劉弗陵後,又以“主少母壯”而處死其母鉤弋夫人。
- 凡此種種,足見武帝對外戚勢力之忌憚。
衛氏集團因皇后衛子夫得寵而崛起,以衛青及霍去病的軍功而壯大。
儘管大將軍衛青謙恭低調,但還是引起武帝的戒心。
- 於是他刻意冷淡衛子夫,轉而寵幸其他嬪妃如王夫人、李夫人等;
- 快速拔擢霍去病為驃騎將軍,職權僅次大將軍,制衡衛青並分其兵權;
- 其後更增設大司馬一職,由衛青、霍去病同時擔任,規定二人級別俸祿相同。
收效很明顯,衛青日漸衰落,連門客們都投靠霍去病了,霍去病“日益貴”。
武帝上述手段之目的,衛氏一派自然心知肚明。
- 太子與衛氏集團有先天的緊密關係,恐慌自然會傳導。
加之武帝所寵幸的嬪妃接連生子,“王夫人生子閎,李姬生子旦、胥”。
- 兒子擔心嗣位不保,衛氏集團則怕重蹈竇氏集團覆轍,雙方都是惴惴不安。
武帝自然有所察覺,特意召來衛青,“謂大將軍曰:`……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大將軍頓首謝。皇后聞之,脫簪請罪。”
太子勸諫武帝征伐四夷事,對冤獄“多所平反”,贏得了部分大臣和百姓的擁戴,說明不是無能之輩。
也正是由於兒子才能出眾,無形中成了武帝施政的障礙,兒子的勢力對父親的集權已構成威脅,這便是武帝對兒子由寵愛到嫌惡的原因。
- 武帝這番話,是對兒子及衛氏集團的婉言警告,但結果卻適得其反。
元狩六年(前117年),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霍去病聯名大臣上《請立皇子為諸侯王疏》。請封皇子劉閎、劉旦、劉胥三人為諸侯王。漢制諸侯王到一定年齡必須“就國”(
即去封地居住而不能留在長安)。名為請封三王,實為正名分,鞏固太子位。霍去病違背武帝的初衷,明確站隊太子和衛氏集團。
他聯名公孫賀、任安、趙充、石慶等衛氏舊人,列侯蕭壽成、趙嬰齊等二十七人,先後上書五次,劉徹駁回四次,鬧騰了一個多月,最後得以成功。
- 匪夷所思的是,衛青全程未參與;當年9月,霍去病突然去世。
史記只有一個“卒”字,褚少孫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補記,借霍光之口說霍去病是病死。霍去病之死,也許終將成為千古謎團。
此後,衛青也被武帝閒置十幾年,直至去世。
本次事件,表面上太子位置得以鞏固,實際得不償失。
- 父親打壓外戚勢力,兒子卻與之越走越近,聯手挑戰皇權。
兒子這根刺紮在父親內心最深處,拔不掉,撫不平,也說不出,成了永遠的痛。
父子之間,隔閡漸深。
三、雄主暮年
沒本事的父親,想兒子出人頭地,於是恨其不爭;
父親能力爆表,總覺兒子有差距,也是恨其不爭。
-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比如嬴政父子與劉徹父子。
嬴政與劉徹都是罕見之雄主,雄才偉略,冷酷寡情,用法嚴厲,甚至於思維也極為類似。
二人都非常看重思想的統一。
嬴政激進,用的是焚書坑儒,獨尊法家;劉徹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多用法家。
其次是晚年極為迷信,信奉鬼神方術,妄想長生不老。
第三是父子關係。
父親均對兒子寄以厚望,但最後迎來的都是失望。
兒子都是性格寬厚,尊崇儒學;均曾苦諫、公然挑戰父權。兩對父子均產生裂痕,結果是扶蘇被放逐,劉據遭冷遇。
最後一點,結局相同,兒子都是自殺身亡。
扶蘇接到假聖旨,不核實,不聽蒙恬勸說,直接自殺;衛子夫勸兒子多順從父親,別擅自縱容寬赦。劉據卻道:“父皇聖明,不會相信讒言,不必憂慮。”
坐視父子裂痕的擴大,而不溝通彌補,釀成慘劇。兩位兒子始終活在父親偉岸高大的陰影中,都罔顧父親的苦心,都未盡到兒子的本分,在權力的遊戲中,都是當局者迷。
- 殊途同歸,他們都死在雄主的暮年!
雄主暮年是封建帝制特有的現象。緣於對生命及權力即將失去的恐懼,晚年的雄主大都會變得喜怒無常,妄想多疑,總是懷疑有人要害其性命,謀其皇位。
- 暮年雄主與繼承人之間的關係最為微妙,最為兇險,最易產生人禍。禍起必慘烈,小則父子骨肉相殘,大則重創國家或致其滅亡!
武帝年老體弱,久病不愈,前車後轍,本就對兒子有戒心,此刻更擔心他與外戚集團巫蠱謀害自己,搶班奪權,多年的信任危機終於累積成一桶火藥。
其餘奪嫡諸勢力精準楔入。對其而言,唯有搞亂局勢,把水攪渾,才有捉住太子這條大魚的可能。於是妖言惑眾,混淆視聽,煽風點火,栽贓陷害,拼命往火藥桶上澆汽油。
恰在此時,遊俠朱安世告發公孫賀父子巫蠱詛咒皇帝,火星迸濺,巫蠱之禍的爆發。
- 暮年的武帝決意徹底清算衛氏集團,痛擊太子勢力。
此時的衛氏集團尚有皇后衛子夫、丞相公孫賀、公孫敬聲、衛伉、以及三位公主等。勢力雖大不如以前,但實力仍不可小覷。這也成了他的原罪。
公孫賀與武帝是連襟,公孫敬聲、衛伉是武帝外甥,他們均曾統軍征伐,有作戰經驗及軍方背景。
- 為剪斷兒子與軍隊的聯繫,三人率先被武帝拉入黑名單。
公孫賀父子以巫蠱案入獄,雖查無實據,也並未認罪,但仍難逃一死,被冠以“興利弟子賓客,不顧黎民死活”的罪名處死。
隨後,衛伉坐巫蠱案被清除。
虎毒不食子,但武帝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沒放過,諸邑、陽石公主同案遭處決。
這三人的死,充分暴露武帝打擊衛氏外戚的心理。既然公孫賀父子巫蠱案都不成立,此三人何來連坐之說?
至此,兒子已成父親砧板上的魚肉。
四、遊戲尾聲
武帝完成了對衛氏集團的清算,他離開長安去了甘泉宮。
此後,“皇后及太子家吏請問皆不報”。夫妻、父子之間,隔絕聯繫,武帝亮明瞭自己的態度。
小丑江充閃亮登場,成功在太子宮中挖出巫蠱之物,完成最後一擊。
於是,120年前的歷史又一次上演。
父親已然無法聯繫,生死未卜,血淋淋的屠刀之下,兒子俯首就戮還是奮起抗爭?
面對與扶蘇相同的處境,劉據選擇了後者,但結局相同,依然是悲劇。
不同的是,在這場父與子的權力遊戲尾聲,嬴政選擇了原諒,扶蘇選擇了信任,父子之間以悲劇的形式達成了和解。
武帝則被權力扭曲了人性,他由愛到疑,由疑生恨,最後徹底把兒子視為敵人,不惜一切代價予以冷血無情之痛擊;
劉據奮起反抗,兵敗逃亡,最後絕望自殺。他的心理歷程與父親相似,自殺前態度之決絕,已然心死,臨死前那一刻,他對自己的父親同樣充滿刻骨仇恨。
父子之間,終以骨肉相殘的悲劇形式而徹底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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