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裡，許菲好不容易才把一歲半的兒子哄睡著。
她支起身來，捏了捏有些痠痛的腰，帶孩子，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至少許菲認為，帶孩子比打理店裡的生意累多了，只是沒辦法，原本帶孩子的婆婆上個月查出乳腺癌，正在治療，沒法再幫忙帶孩子，許菲只好回來自己帶。
她親了親兒子粉嫩的小臉，又掖了掖小被子，打算上個洗手間，然後睡覺。
而這時候，已經快一個月沒見著的丈夫王巖卻突然打電話過來。
許菲急忙接起來，她怕手機鈴聲把好不容易才哄睡著的兒子給吵醒了。
王巖說他馬上到家，忘帶鑰匙了，讓許菲一會幫他開門。
許菲淡淡地答應了，也沒再聽王巖還在說什麼，就把電話掛了，然後把手機鈴音調低，扔到一邊。
從六年前剛結婚的時候起，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了。
王巖粘著許菲，寵著許菲，而許菲對王巖永遠都是冷淡疏離的。
當初嫁給王巖，不過是因為年紀到了，該結婚了而已，至於和什麼樣的人結婚，在許菲看來，都沒有太大區別。
婚後兩個人在許菲的孃家Y市經營一家小店，店不算大，但生意不錯，所以兩個人每天也都是忙忙碌碌的，許菲打理店內，王巖外出送貨。
日子雖過得平靜而淡漠，但那六年裡，兩個人連一天都沒有分開過。
直到這次婆婆病了，許菲回婆家L市帶孩子，兩個人才開始了結婚以來第一次的異地生活。
聽著浴室的水聲，許菲隔著門淡淡地說了句：“一會你睡北間屋子吧，我和孩子一起睡，加個你太擠了。”
浴室裡的水聲停了一下，然後才傳出王巖的聲音：“好。”
玩了十多分鐘手機，許菲關了床頭燈正要睡覺，卻聽見王巖在門外說：“菲菲，北間床上沒有被子和枕頭。”
許菲這才想起來，由於孩子太鬧，不利於婆婆養病，所以便在外面找了房子給老兩口住，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家裡的朝南的房間。北面的那個屋子沒人住，所以她便把裡面的東西都收起來了。
想了一下，許菲告訴王巖，被子和枕頭在櫃子裡，讓他自己拿。
王巖沒再出聲，可能是去櫃子裡翻找了吧。
過了一會，房門外又傳來王巖的聲音：“菲菲，我找不到，你幫我找找吧。”
許菲皺了眉，有些不耐煩，不過還是起身，去了北間屋子。
然而一進門卻發現被子已經在床上鋪好了，她正要回頭，卻被王巖從後面抱住。
他把頭埋在許菲頸邊髮間，聲音裡帶著些許乞求：“老婆，我想你了。”
“我得去陪孩子……”
一直以來，兩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許菲的心裡忽然湧上一種酸澀的感覺。
接著，眼角便流下淚來，然後眼淚越來越多，連許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無法抑制地哭了起來，先是默默流淚，然後微微哽咽，再然後就哭出聲來。
正情動的王巖被嚇著了，急忙從許菲身上起來，一時慌得手足無措。
倆人結婚以來，雖然許菲對他向來都是淡淡的，但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哭過。
“老婆你怎麼了？那……”
王巖猶豫了一下又說：“那就算了，我不碰你了。”
“嗚……”
許菲終於忍不住，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大哭起來，然後說了句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
“你把我扔在家裡不管我了……”
這話說完，別說許菲無法置信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就連王巖都愣住了，認識她這麼久了，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小女人的一面。
不過這時候容不得他多想，只是趕緊抱著許菲，輕聲安慰：“說什麼傻話呢？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呢？實在是孩子沒人帶，才不得不讓你回L市來，我得在外面賺錢，養你養兒子，給老人治病，快別哭了，你放心，不管多忙，我都會盡量抽時間回來陪你的，以後你不管什麼時間想見我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保證第一時間趕回來。”
聽著王巖的話，許菲慢慢地平靜下來，接著又覺得彆扭，一直以來，她在王巖面前都是一幅高冷淡然範兒，這個樣子，真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連許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從王巖的懷裡掙開，擦了擦眼睛，正不知道怎麼收場的時候，卻聽見兒子的哭聲。
許菲急忙抓了衣服跳下床，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王巖也急忙跟過來，一起鬨兒子。
好不容易把兒子再次哄睡著了，許菲也沒看王巖，說了句：“你過去睡吧。”
“哎……”王巖戀戀不捨地看了許菲一眼，才一步三回頭地出去了。
過去的六年裡，許菲和王巖一起打理店裡的生意，從來沒有一天分開過，那時候許菲總是覺得煩，看見王巖就煩，所以她總是巴不得晚上忙完後，王巖出去喝點小酒，打打小牌，等她睡著了再回來，甚至 希望他最好不要回來。
可現在兩個人分開了，許菲卻在連自己都沒有意識的情況下，開始對丈夫產生了依賴與眷戀。
明明夜已經很深了，許菲也很累了，可她卻怎麼也睡不著，獨自倚在床頭，想起來以前的事。
2
那時候許菲已經二十八歲了，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正好那年，她所在的公司破產了，而弟弟也打算在同年結婚，於是她便收拾行李，回了家。
不過許菲也沒打算在家裡待太久，她盤算著休息一段時間，等參加完弟弟的婚禮，就還是去一線城市找工作，她不喜歡待在老家這個小地方。
然而這一次，父母 卻說什麼也不讓她走了，畢竟年紀不小了，該結婚了。
可許菲不想結婚，自從那個相戀四年的前男友在瞞著她的情況下，回老家相親結婚後，許菲就再也不碰感情這東西了。
從那時起，她變得涼薄，除了自己和父母，就再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了。
有朋友說，許菲這是種心理疾病，叫愛無能，比性無能更可怕。她聽了也只是笑笑，愛無能就愛無能唄，反正自己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追自己喜歡的劇，玩自己喜歡的遊戲，去自己喜歡的地方旅遊。
不會空虛，也不會寂寞，很自由，很充實，很好。
可這樣的想法，父母是沒辦法理解的，他們只覺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人可以例外。
許菲說雖然以前的公司倒閉了，但我還可以再找工作，我可以養活我自己，我不需要男人。
媽媽當即反駁：“你能養活自己怎麼了？你以為你有本事了？有本事就不用嫁人了？人武則天那麼厲害不也得嫁人生孩子？”
許菲：“……”
她竟從來不知道媽媽的嘴巴這麼厲害。
接下來就是找人介紹，相親。
可這樣的小城，與一線大城市不一樣，很多年輕人都結婚比較早，像許菲這樣年紀的，幾乎找不到合適的。
於是無論是親戚，還是父母，都讓許菲把標準降低些，不要太挑，否則就更找不到合適的結婚對象了。
許菲當然不肯，於是媽媽又一次開罵：“你能什麼？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除了長得漂亮，還有什麼？”
許菲：“……”
誰說情人眼裡出西施，明明媽媽眼裡才出西施。
後來，爸爸也不知道是從哪蒐羅來個王巖，安排他倆見面。
許菲刻意打聽了一下，得知王巖父母都是教了一輩子書的退休教師，家教樸實，甚至可以說是古板。
因此當媽媽囑咐許菲見面時素顏，穿著樸素時，許菲卻在心裡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反正自己是沒辦法違背父母的意願的，那就只能在別的方面想辦法了。
於是那天，許菲穿了一件暗紅緊身改良短旗袍，化了精緻嬌媚的妝。
本以為那樣家庭出身王巖應該會喜歡那種素面朝天，扎馬尾穿休閒T恤加牛仔褲的樸素女人，不可能會喜歡這種豔麗的女人，然而那天，王巖一見許菲，眼都直了。
許菲暗叫不好，卻已是箭在弦上了。
於是在父母藉口離開，把倆人留在飯店後，許菲便全程冷漠臉，雖沒失了禮貌，但也沒給半分笑臉。
原想著這個王巖應該明白許菲的意思，知趣一點自動卻步，然而第二天，他就打電話給許菲。
許菲見是王巖的號碼，沒接，把手機扔到一邊，讓它自己響。
然而很不幸，被爸爸看見了，一通狠批。
許菲無奈，只好接了電話。
雖然在父母的高壓之下，許菲偶爾會出去見見王巖，但她對他終究還是無感。
不過王巖對許菲倒是挺著迷，各種想辦法討她歡心。
而且王巖是個聰明人，知道許菲的軟肋是父母，所以更是挖空心思討兩位長輩的好。
後來，在媽媽一哭二鬧三上掉的逼迫下，許菲還是嫁了。
到了那一步，許菲也認命了，如果到了年紀非得嫁人不可，那就嫁吧，反正她心性涼薄，對誰都無感，嫁誰都一樣，既然如此，嫁個能討父母歡心的，倒也還算過得去。
3
婚後，許菲就和王巖一起在Y市打理店裡的生意，他們在店鋪附近租了個兩層的小樓房，許菲住樓下，王巖住樓上。
王巖當然也想天天和老婆同床共枕的，但許菲說她一個人慣了，旁邊有個人她睡不著。
而王巖也是不敢惹許菲生氣的，於是便只好不情不願地一個人在樓上住。
其實王巖在距Y高兩百公里的L市老家，是買了房子的，地處市中心，非常不錯的地段。
不過許菲不想到L市生活，再加上王巖這些年來的生意人脈都在Y市，一時半會在Y市又買不到合適的房子，所以便只好租這麼個房子生活了。
雖然許菲一直對王巖不冷不熱，漠然以待，但她也不得不承認，王巖是個知冷知熱會疼人的好丈夫，家務全包，事無鉅細都是他一個人操心，對許菲的臭脾氣更是無限包容。
許菲讓他往東，他絕不往西，一切以老婆為中心。
而許菲，每天除了打理一下店裡的事以外，就是看書追劇玩遊戲，別的什麼事都不管，什麼心的都不操。
其實想想，父母看人，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比較準的。
問題只在於許菲，對王巖的確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她只是沒辦法把任何人放進自己的心裡而已。
就這樣過了兩年多，許菲的肚子卻始終沒有動靜，看著兩個孩子年紀都大了，兩邊的老人自然也都開始著急了。
只是無論王巖的父母，還是許菲的父母，都知道許菲脾氣不好，誰也不敢說她，於是便都沒完沒了地催王巖，讓他帶許菲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
王巖也是有苦說不出，打從新婚那天起，就被許菲趕到樓上睡，倆人同床的時間那是少的可憐，一個月頂多一兩次，而且每次還都得是王巖各種賠小心，各種賠笑臉，各種死乞白咧求來的。
而且很多時候王巖每天早起打掃完屋子，做好早餐，去叫許菲起床時，看她睡得可愛，想抱抱她，也是每每被她踹出來。
就這個樣子，想要個孩子那也不容易啊。
可這樣的事沒辦法跟兩邊的長輩說，一方面挺沒面子的，一方面也是怕岳父岳母罵許菲。
被催得沒辦法，雖然怕許菲發火，但王巖還是小心翼翼地提出，咱年紀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
許菲聽了這話，怔忡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噢，原來結了婚，還得生孩子啊。
可是她並不想要孩子。
因為許菲知道，自己是個涼薄的人，除了父母，她很難去愛別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不愛孩子，卻生下人家，那叫不負責。
可這些話，許菲不想跟王巖說，她知道，說了王巖也不會理解，一個多情的人，理解不了一個愛無能的人。
可王巖也是真的想要孩子了，於是每天想盡辦法逗許菲開心，只求晚上能留在她身邊。
許菲被王巖纏得沒辦法，也便漸漸讓步了，但是每天完事後，她還是把王巖趕到樓上去睡。
這樣過了一年，許菲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
婆婆實在是坐不住了，就各種勸她。
許菲向來除了父母之外，對誰都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樣子，對公婆自然也不例外，雖然不和他們頂嘴吵鬧，但公婆的話， 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聽得煩了起身就走開。
反正她並不珍視這段婚姻，對丈夫也沒什麼感情，對公婆，那自然只是還算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王巖知道許菲的性子，於是曲線救國，直接請岳母出面，勸許菲去醫院檢查。
對此許菲雖然恨得牙癢癢，但老媽出面，她不得不屈服。
王巖見許菲雖然嘴上答應，但心裡還是不開心，便放下店裡的生意，帶著許菲到處旅遊了一番，他知道，許菲最喜歡旅遊了。
不過每次當他說起，他帶許菲去哪玩兒的時候，許菲總是會一個白眼拋過來。
“什麼你帶我去？明明是我帶你去好吧？我這麼多年在外，去過的地方多了，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對，對，老婆你說得對，是你帶我……”王巖賠笑。
出去玩兒了一段時間，看著許菲心情好了，王巖便叫上岳母，游完華山，然後一起帶許菲去西安婦幼做檢查。
然而這一翻檢查下來，卻如一盆涼水澆在了王巖頭上。
許菲雙側輸卵管不通，想要懷孕，必須得做治療，同時醫生告訴王巖，這方面的治療，女方是很受罪的。
一聽自己不能懷孕，許菲倒是挺高興，她暗暗想著，王巖是他們家的獨子，公婆抱孫心切，現在自己不孕，那是不是意味著王家會提出離婚？
這對許菲來說，可是件好事，畢竟她不喜歡婚姻，當初不過是在父母的轟炸之下，勉強才嫁的人，現在如果是別人不要她，而不是她自己不肯好好過日子的話，那父母也不能說她什麼了。
既能離婚，又不用挨父母的罵。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嗎？
4
然而讓許菲沒想到的是，王巖並沒有提出離婚，公婆也沒有這樣的意思，只是提出希望許菲去做治療，早點治好早點生孩子。
王巖倒是沒提這事，他只說讓許菲自己考慮，他雖然也很渴望有個孩子，但卻也捨不得許菲受苦受罪。
其實聽到王巖這樣說的時候，許菲的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瞬間的感動的，不過，也只是一瞬間而已。
可這件事，卻沒有因為王巖的想法而結束，雖然公婆的 意見許菲並未放在心上，但自己父母意願 ，她就不得不考慮了。
一聽王巖說讓許菲自己拿主意，他們就先把王巖劈頭蓋臉一頓訓，不生孩子怎麼行呢？這不胡鬧嗎？
尤其是許菲的一個堂姑，一生未育，老了以後，被養子和丈夫送進了精神病院，就再也不管了。
堂姑天天地想啊盼啊，盼著丈夫兒子去看她，接她回家，她跟每一個去看望好的親戚都說，讓跟丈夫兒子好好說說，接她回家吧，她沒病了。
可她的願望，終究是無限落空，最後在精神病院抑鬱而終。
當聽到堂姑死訓的那一刻，許菲的媽媽就急，於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又一次上演，讓許菲去醫院做治療，治不好就做試管，反正孩子必須得生，許菲要是不去，她就不活了。
許菲自認涼薄，卻唯獨不能面對媽媽的眼淚，於是咬咬牙——行，去醫院吧。
某天做完輸卵管通液後，許菲一出治療室就一頭栽到地上。
王巖嚇壞了，抱著許菲差點哭出來，休息一些時間後，許菲終於緩過來，在王巖的攙扶下出了醫院。
可一出醫院，她又爬到路邊花壇了吐了個天昏地暗。
王巖看著許菲這樣受罪，就說算了，咱不治了。
許菲苦笑著搖頭：“還得治啊，為了我媽高興，孩子還是得生。”
王巖無語：“你生孩子，就只是為了媽高興？”
“不然呢？”
許菲撇了王巖一眼，倒像是他說的是什麼廢話一般。
王巖：“……”
經過一番艱苦奮鬥之後，許菲終於生下了兒子。
對於這個小生命的到來，許菲依舊不喜不嗔，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反正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比她高興。
對於兒子，許菲也沒什麼感覺，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反正有月嫂和婆婆照看著，她便是除了餵奶之外，也從來不管這孩子。
王巖又是高興，又是感念，覺得許菲受了那麼多罪才給他生了兒子，實在是太不容易。
而且他知道許菲是個極沒耐心的人，肯定不喜歡帶孩子，再加上生完孩子後，許菲嚴重貧血，身體大不如前，為了讓她養好身體，一出月子，王巖就讓母親帶孩子，而他則帶著許菲返回Y市，精心照顧著，為她調理身體。
婆婆倒也沒什麼意見，盼了這麼久的孫子，好不容易盼來了，自然愛不釋手，而且這幾年以來兒子兒媳的相處模式讓她覺得，許菲是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處處需要別人照顧的人，哪裡能照顧好孩子？
把這寶貝孫子給許菲帶，她可不放心。
許菲當然也樂得自在，生了孩子的人，還跟以前沒生孩子時一樣，除了打理店裡的生意，就是看書追劇玩遊戲，別的什麼都不管，羨煞一干寶媽們。
媽媽怕分開時間久了，孩子和許菲不親，於是提過幾次，讓許菲把孩子抱過來帶，她也可以幫襯著。
但許菲也就是笑笑，她才不願意呢，反正生這個孩子，不過是為了讓爸媽開心，她性情涼薄，不愛這孩子，也不想帶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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