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4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美國電影之父”大衛·格里菲斯執導的《破碎之花》(1919)是他導演生涯中最後一部重要作品,所受到的推崇程度僅落後於他執導的《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和《黨同伐異》(1916)。影片是格里菲斯一部小預算投入影片,估計僅為8.8萬美金左右,但卻為聯美電影公司帶來非常可觀的利潤,聯美公司是由他和查理·卓別林、瑪麗·碧克馥、道格拉斯·範朋克一起出資新創立的。

《破碎之花》被公認為是美國電影史第一部悲劇影片,多年來影片在中國一直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一個主要原因是影片中體現的中國元素。

清朝末年,信奉佛教的中國青年陳漢在街頭看到外國海員打架,便上前勸止,但卻遭到對方的暴打。他認為西方人野蠻、粗魯,思想不夠開化,於是決定前往英國傳播佛教,希望把和平和大愛的思想理念傳向這塊“蠻荒”之地。

陳漢來到英國倫敦近郊的雷姆豪斯碼頭,他先經營一家小食雜店,伺機傳教,但很快沉溺於華人開設的賭場和煙館,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整日渾渾噩噩,傳教士的夢想化為了泡影。住在碼頭附近的15歲英國女孩露西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破碎之花》海報

露西的父親巴羅茲是一名靠打拳擊賽掙錢為生的拳手,露西是他和妓女所生,他對露西極其殘暴,經常在酒後毆打露西,稍有不快則對露西施以拳腳和皮鞭。

一天,在遭到暴打後離家的露西暈倒在陳漢的食雜店,陳漢將她救起,從來不知道溫暖和幸福是什麼的露西被陳漢的熱情和關心所感動,陳漢也被露西的美貌所吸引,兩人產生了愛慕之情。

巴羅茲發現女兒離家出走後,暴跳如雷,到處打聽露西下落,把她從陳漢家裡強行拖回。當陳漢在外面得知此事,回到人去樓空被砸亂的家,他不顧一切來到巴羅茲家尋找露西,但她已被兇殘的父親用皮鞭打得斷氣身亡。陳漢怒不可遏,在巴羅茲步步緊逼的情況下,擊斃了巴羅茲,將露西的屍體抱回家,在傷心欲絕的情況下,用匕首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這部美國無聲電影改編自湯瑪斯·伯克的小說《中國人與孩子》,影片也被譯為《殘花淚》、《凋謝的花朵》等名稱,與大衛·格里菲斯作品更多描寫歷史的恢弘畫卷有所不同,《破碎之花》故事簡單,整部電影人物只有七個,而著力塑造的只有三個人物,這是大衛·格里菲斯電影作品塑造人物最飽滿的一次,人物刻畫細緻入微,給予演員充分的時間進行情緒表達。影片主題涉及比較廣泛,且為美國最早涉及悲劇題材的影片,在歐美具有至高的地位,其取得的藝術成就歷來備受推崇。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女演員麗蓮·吉許

女主人公露西由20世紀初美國著名女影星麗蓮·吉許飾演,她在美國被稱為“銀幕第一女士”,是美國第一任甜心演員。由於她身材小巧,經常飾演小家碧玉、疾病纏身、羸弱和被欺凌的弱女子形象,這與她的成長經歷有密切關係,她從小被父親拋棄,和母親一起四處奔波演出謀生,生活充滿坎坷,具有飾演弱女子真切感受的天然優勢。

麗蓮·吉許是大衛·格里菲斯的“御用”女演員,也曾在大衛·格里菲斯的代表作品《一個國家的誕生》、《黨同伐異》中飾演女主角,在《破碎之花》中的表演被認為是她演藝生涯的巔峰,她以26歲的年齡飾演15歲的露西而不留任何年齡差距痕跡,表演受到一致好評。

麗蓮·吉許飾演的露西飽受家庭暴力的摧殘,生活在惶恐與無助當中,整日籠罩在父親的拳打腳踢和惡毒的皮鞭陰影之下,她奮力掙扎在死亡線上,哀傷和恐懼的面部特寫給觀眾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露西試圖逃離暴力摧殘的哭嚎和街頭躑躅,被粗暴父親惡意作弄的驚慌失措,躲藏在屋內如同一隻籠中困獸的無路可走,獲得陳漢關愛後的欣喜若狂,都被麗蓮·吉許刻畫得惟妙惟肖。

面對父親用斧子奮力劈門的緊迫,觀眾似乎隔著屏幕都能聽到她恐懼的嘶嚎,絕望和末路掙扎在大衛·格里菲斯以自然主義的寫實風格鏡頭下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在父親的逼迫下,她只能強裝笑臉,雙指向上推送嘴角強顏歡笑,而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卻是痛苦和恐懼,這一動作成為了美國悲劇人物的典型鏡頭,《小丑》(2019)中的悲劇人物阿瑟,用雙指向上拉嘴角,是這個經典悲情人物的強顏歡笑動作的翻版。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麗蓮·吉許《破碎之花》劇照

中國男青年陳漢由理查德·巴塞爾梅斯飾演,這是他本人出演的早期作品之一,他在《破碎之花》中的精彩表演給大衛·格里菲斯留下了深刻印象,次年他再次與麗蓮·吉許合作,拍攝了大衛·格里菲斯執導的愛情默片《賴婚》。理查德·巴塞爾梅斯憑藉默片《穿黑漆皮的孩子》和《套索》,被提名為第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但非常遺憾最終沒能獲獎。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男演員理查德·巴塞爾梅斯

理查德·巴塞爾梅斯飾演的陳漢角色難度極大,需要克服在外形相貌上的巨大差異,這是西方人扮演東方人一次大膽的嘗試,為了表現東方人眼睛細長的外貌特徵,巴塞爾梅斯總是眯縫著自己的眼睛,給觀眾以睡眼朦朧的感覺,但他還是很好地捕捉到陳漢所處時代中國人外在形體和內在心理的突出特點,成功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海外傳教士形象。

然而,美國電影早期大師級別導演作品中的陳漢形象塑造是令中國觀眾痛心的,就西方人飾演東方人這件事本身可以看出,陳漢的形象並不是一個光彩的角色。就如同大衛·格里菲斯在《一個國家的誕生》(1915)中處理黑人角色的手法一樣,因為他具有明顯的種族主義傾向,片中的黑人政客西萊絲·林奇、黑人軍官古斯都是被醜化的對象,兩個角色都是白人演員把臉塗黑飾演的,觀眾有理由相信大衛·格里菲斯的陳漢角色由白人飾演,具有同樣的狡詐心理和種族歧視的動機。

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陳漢也算得上是一個有志向的青年人,他對佛教十分虔誠,經常徜徉於寺廟之中,聽經悟道,並且胸懷天下,認為佛教道義可以挽救西方人的“野蠻”和“不開化”,因此毅然走上前往英國的傳教道路。但陳漢的和平和普愛的救世思想是荒誕可笑的,他所處的年代恰逢西方列強魚肉中國,將中國置於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黑暗之中,百姓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在槍炮和鴉片的雙重毒害下,清政府喪權辱國,割地賠款,中國人民受盡屈辱,陳漢沒有尋找到正確的救國救民道路,幻想通過傳教感化西方人以求曲線救國,沒能夠投入到新民主主義革命中,離馬克思主義思想相去則更遙遠,錯誤的道路選擇,註定了他的西方傳教道路將以頭破血流的悲劇收場。

初到倫敦,陳漢傳教受阻,反而飽受基督教宣傳的困擾,在整日混跡賭場和煙館的日子裡,他時常想起出國前的晨鐘暮鼓,傳教的使命時常縈繞在腦海,但殘酷的現實生活讓他萎靡不振,只能渾渾噩噩地苟且度日,傳教救世的理想成為了奢談,他原有的傳教熱情隨著他倚靠在街角獨自哀傷而灰飛煙滅,生理和心理的打擊,導致了他腰弓背駝,神態猥瑣不堪,在霧濛濛的倫敦碼頭挪動著裹腳婦女式的小碎步,一個內心空虛,如同行屍走肉的“東亞病夫”形象讓中國觀眾痛心疾首。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麗蓮·吉許和理查德·巴塞爾梅斯劇照

在霧氣瀰漫、毫無生機的破敗景象中,美麗但命運悲慘的露西為同樣失魂落魄的陳漢帶來了一線曙光,他從同情露西的悲慘遭遇開始,在照顧她的過程中產生了愛戀。陳漢宗教救世的遠大理想難以實現,但他認為可以拯救一個受難的個體,從而實現自己破碎的夢想,他因此把青春和理想都寄託在露西瑟瑟發抖的身體上,他與露西保持著距離,生怕破壞了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然而大衛·格里菲斯給他面龐的特寫,卻極度扭曲和猙獰,他對露西的拯救摻雜著個人的性慾望。

陳漢為露西祈禱,用中國的絲綢打扮她,為她獻上鮮花,關懷無微不至,完全忘記了露西只是一個15歲的少女,一個吃不飽、穿不暖的破落女孩成了他眼中漂亮的天使。在光線陰暗的商店閣樓之上,在沉鬱的氣氛之中,一個是遠渡重洋而鬱郁不得志的青年,一個是受盡父親暴力摧殘,沒有任何幸福和人間溫暖體驗的可憐兒,兩個失落的人有著各自的心理補償訴求,陷入了近乎畸形的愛情故事之中。

影片中露西父親巴羅茲形象是對陳漢傳教救世理想的嘲諷,野蠻粗魯擊碎了陳漢用和平、中庸理念渡人的夢想,徹底宣佈了他的理想選擇是死路一條。即便在父親眼裡是撒氣桶,巴羅茲也不會容忍自己的女兒與一個外國的傳教士發生戀情,他的暴力程度因而變本加厲,孱弱的露西活生生慘死在親生父親之手。對於現實的冷漠和偏狹,對於絕望中的希望再次被扼殺,陳漢無奈選擇以暴制暴,痛下殺手將造成“花朵”破碎的巴羅茲送上了不歸路。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陳漢自殺劇照

影片的高潮部分是陳漢將露西抱回到商店閣樓的床上,他用被巴羅茲摧殘的花朵和破碎的絲綢為露西進行著最後的打扮,室內陰冷的光線下,觀眾彷彿能夠聽到蠟燭燃燒的滋滋響聲。香火縈繞,氣氛凝重,燭光忽明忽暗,靜靜躺在床上的露西獲得了最後的人格尊嚴和永久的安寧。低沉的管絃樂伴奏為影片增加了難以名狀的淒涼色調,陳漢瘦弱佝僂的身影把刀子揮向了自己的胸口,悵然倒在了露西的床腳,陪著他心愛的人共赴黃泉,以悲劇宣佈了這場短暫、純潔、神聖的愛情的落幕,剛剛燃起的希望又淹沒在了無盡的絕望之中。

雖然影片對陳漢的形象塑造充滿了偏見和醜化,也在影片上映後的數十年對西方社會看待中國人的眼光上造成不可估量的負面影響,進而固化了華人的醜陋形象,但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陳漢也的確代表了一部分受盡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壓迫勞苦大眾的形象。陳漢的悲劇就是當時舊中國悲慘命運的真實反映,是受苦受難中國人的一個縮影。實踐證明,靠宗教思想轉化不是正確的救國救民選擇,只有真正武裝起來,在爭取民族自由的道路上與舊勢力和外部勢力做頑強的鬥爭,才是挽救中華民族於水深火熱之中的正確途徑,才是獲得身體和精神層面解放的唯一出路。

陳漢悲慘的命運和影片負面塑造的事實再次告訴我們:沒有強大的國家,個人命運只能處在風雨飄搖之中,家國情懷之重要,個人命運緊密系之,看似空洞的大道理放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才能凸顯出來,倡導愛國主義從來就不是一句空話,國富才能民強,個人命運與祖國的命運從來都息息相關。

大衛·格里菲斯的《破碎之花》探討的百年前的東西方愛情故事依然震撼人心,不同種族的兩個悲情人物為了愛情而付出生命的壯舉依然悽美,但人類思想和觀念的衝突即便今天看來依然沒有顯著改觀,偏見、敵視、仇恨仍然是人類共同發展道路上的最大障礙,影片所揭示的主題仍然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破碎之花》:關於主人公陳漢形象負面塑造的思考

露西的推嘴角假笑劇照

《破碎之花》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雖然影片不屬於鴻篇鉅製,但也不乏精美和簡潔,內容涉及宗教、種族和愛情等主題。小製作使得大衛·格里菲斯把更多的鏡頭集中在人物塑造上,比如,露西雙指向上推動嘴角假笑是對社會冷漠和無情最大的譏諷和嘲弄,成為了美國電影悲情人物的標誌性動作。影片是美國第一部悲劇電影,具有里程碑意義,正如幾十年後麗蓮·吉許的評語所言:“

是格里菲斯第一次把悲劇詩歌搬上了銀幕”。

影片是時代的產物,雖然對中國青年陳漢形象的刻畫具有詆譭和醜化的傾向,但也是舊中國一段屈辱歷史的真實反映,只有國富民強,這樣的負面形象塑造才不會再重演。從表演層面上看,大衛·格里菲斯和理查德·巴塞爾梅斯抓住了陳漢外在形象猥瑣和內在心理頹廢的特徵,對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人物給予了生動的刻畫,極好刻畫了一箇舊中國壯志未酬青年的落魄形象。

陳漢最後被迫奮起反抗,殺死了代表西方惡勢力形象的巴羅茲,也留給觀眾更多、更為深刻的思考,是陳漢人物塑造不多的亮點之處。雖然陳漢和露西的愛情夭折了,但冥冥中兩個人似乎在超越痛苦、超越美好中匯聚著新的、更大的抗爭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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