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鐵凝散文:想象衚衕


鐵凝散文:想象衚衕

少年時,由於父母去遙遠的五七幹校勞動,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幾年北京胡 同裡的孩子。

外婆家的衚衕地處北京西城,衚衕不長,有幾個死彎。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座北朝南的兩進院子,院落不算寬敞,院門的構造卻規矩齊全,大約屬屋宇式院門裡的中型如意門。門框上方雕著“福”“壽”的門簪,垂吊在門扇上用作敲門之用的黃銅門鈸,以及迎門的青磚影壁和大門兩側各佔一邊的石頭“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門扇上還鐫刻著“總集福廕,備致嘉祥”之類的對聯吧。只是當我作為寄居者走進這兩扇黑漆大門時,門上的對聯已換作了紅紙黑字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這樣的對聯,為當時的衚衕增添著激盪的氣氛。而在從前,在我更小的時候來外婆家作客,衚衕裡是安祥的。那時所有的院門都關閉著,人們在自家的院子裡,在自家的樹下過著自家的生活。

偶爾,有院門開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門買菜或者買菜回來,於是衚衕裡就有了謙和熱情、羅嗦而又不失利落的對話。說她們羅嗦,是因為那對話中總有無數個“您慢走”“您有功夫過來”“瞧您還惦記著”“您吶……”等等等等。說她們利落,是因為她們在對話中又很善於把句子簡化,比如:“春生來雪裡蕻啦。”“筆管兒有貓魚。”

“春生”是指衚衕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筆管兒”是指挨著衚衕西口的筆管衚衕副食店。為了“春生”的雪裡蕻和“筆管兒”的貓魚,這一陣小小的歡騰不時為衚衕增加著難以置信的快樂與祥和。

當我成為外婆家長住的小客人之後,也曾無數次地去“春生”買雪裡蕻,去“筆管兒”買貓魚,剩下零錢還可以買果丹皮和棕子糖。我也學會了說“春生”和“筆管兒”,才覺得自己真正被這條衚衕所接納。

後來,衚衕更加激盪起來,這種 羅嗦而利落的對話不見了。不久,又有規定讓各家院門必須敞開,說若不敞開院中必有陰謀,晚上只有規定時間門方可關上。外婆的黑漆大門衝著衚衕也敞開了,使人覺得這院子終日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時,外婆院子的西屋住著一對沒有子女的中年夫婦——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個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經留學日本,現任某自動化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夫婦二人過得平和,都直呼著對方的名字相敬如賓。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敞開的院門衝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從此十年無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裡瘋了,可能屬於幻聽症。她說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罵她,於是她開始逃離這個四合院和這條衚衕,胳膊上常挎著一隻印花小包袱,鬼使神差似的。聽人說那包袱裡還有黃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幹部大媽抓回。街道幹部們傳遞著情況說:“您是在哪兒瞧見她的?”“在‘春生’,她正掏錢買菸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現了。”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我曾經站在院裡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麼不該在離衚衕那麼近的“春生”買菸啊。

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裡屋。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

十幾年之後衚衕又恢復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裡做著自己的事情。當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後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柺杖在衚衕裡遊走、演說。除了作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迴轉身,將走在他身後的人嚇那麼一跳。之後,又沒事人似的轉過身去,繼續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經在夏日裡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衚衕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後,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衚衕裡,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後面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於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可他並不看我,眼光繞過我,卻使勁朝我的身後望去。那時我身後並無他人,只有我們的衚衕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往前走了。

出人預料的是,當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只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剎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後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只是向後看,然後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身朝前。

許多年過後,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後看的神態,我也終於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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