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其實關於金庸先生的武俠作品,我真正應該說的只有一句話:王朔老師當年的批評,每一個字我都贊同。

可是,邪門就邪門在,這並不妨礙我對王朔老師陽奉陰違頂風上,成為地地道道的金庸武俠迷。平時不敢碰,只要不小心翻開任意一頁,就可能放不下,前補後追間,一熬一個通宵。(王元濤 | 青梅竹馬的盡頭:嶽靈珊為什麼不愛令狐沖?)

由此我就知道了,人民需要庸低媚三俗娛樂,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作為人民中的普通一員,我自然也不可能免俗。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知道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當初是怎麼寫出來的嗎?倚馬可待聽說過吧?往往是,報館夥計已經眼巴巴地候在門口了,金庸先生這邊才開始手忙腳亂地動筆。昨天寫到哪裡了?莫大先生殺了費彬沒有?還沒有!那好,今天這兩千字,就讓他痛開殺戒吧。

當報紙正新鮮紅火的時候,每日一節的連載小說是講究這種隨意性的。尤其寫武俠,自身沒點俠氣,那怎麼可以?而這種春花不知秋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隨意性,也就約等於俠氣之一種了。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1955年2月8日,金庸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的“天方夜譚”版開始連載

因此,即使金庸先生自己,當年也會承認,此類遊戲之作,是完全不入流的。而且,作為歷史學家,金庸先生更會明白,千百年來,不僅武俠,就是所有類型的小說,也都屬於不入流之列。

你也知道,漢字是難的,尤其文言文,不啻天書,沒幾十年不事生產的鐵棒磨針功夫,休想熟練掌握。因此,打從頭起,識字讀書,就是一項風險投資,必然要講成本收益。所謂入流的正途,只能是讀聖賢,求功名,舍此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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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你像賈寶玉一樣整天迷小說,結果被父母打斷手腳,是根本沒人同情的,因為你這屬於違約行為,是對父母財產權的粗暴踐踏。“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這種理念,儘管沒有寫進任何法條,但自古就在人心裡存在著,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由此就可以知道了,包括武俠在內的小說被認為不入流,並不是文人矯情的自戀,而是經濟選擇的結果,是“看不見的手”在知識市場上發揮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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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的徹底改變,始於國民教育普及,以及白話文大行其道,連販夫走卒也識字了,他們看不懂查良鏞先生深為自珍的時事評論,他們只愛金庸先生為稻糧謀的武俠小說。他們人多勢眾,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看不見的手”扭轉了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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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金庸與沈寶新合資創辦了《明報》

而讀書人,是被一步一步挾裹進金庸狂歡大潮中來的,對此,相信很多人會有同感。被迫承認金庸的江湖地位之後,一些讀書人到底不甘心,開始精鑽深研,試圖從字裡行間發掘出微言大義。

比如考證黑木崖的準確方位之類的,就是他們舉手投降之後還想維護自身智力優勢與知識權力的一種嘗試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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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金庸先生本人,得到的讚美與頌揚越來越多,慢慢開始相信,自己真的創造了文學經典。這樣的念頭一起,回頭再看自己的作品,漏洞百出,破綻滿目,這怎麼行?他深深地不安了,這才有了大規模刪改作品之舉。如果有可能,耗盡所有財富,把散落民間的每一本老版書都收回焚燬,可能他也不會反對吧。

有人這樣說過:每一次傳播手段的改進,都意味著文化水平更低的人可以加入創作者的隊伍。

話難聽,卻與事實相去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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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時代,一本書就是半車,除了《論語》,其餘的表達基本沒有機會傳世。雕版時代,《閱微草堂筆記》成為公開出版物的底線之作。而到了機器印刷時代,別說金庸,就連全庸、金庸新都可以大行其道。網絡時代呢,更不得了,有多少發帖者只是罵了一句貨真價實的粗話,也會恍然產生一種“發表”的錯覺與快感?

曾不小心聽過一次“網絡文學”創作經驗交流會,其主體共識是,為了保證每日更新,即使作品情節有衝突,邏輯有漏洞,前邊寫死的人在後邊突然又無交代地活了,也沒有關係;至於什麼錯別字和錯標點符號,就更不是個事了。

當時,我心頭的震駭無以形容。這樣的所謂作品,在網絡上還有人付費閱讀,我到底生活在一個什麼樣奇異的物種群落?

倉頡造字,眾鬼夜哭,因為他們擔心,人類從此將自得自滿,無法無天。網絡出現,為什麼沒聽到眾鬼夜哭?恐怕是,他們剛剛張開嘴,還沒等發出悲聲,就已經直接哭死了。

到這裡,應該聲明一下了,囉囉嗦嗦講這麼多,我並不是想表達讀書人的自傲。當然,我也不想否認,我有自傲,是一種王朔式的自傲,一種錢鍾書式的自傲。

說起來,錢鍾書先生的《圍城》是好的,但他自己並不格外看重。他看重的,是《管錐編》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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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舉出一箇中文詞,像斷袖之癖,好,錢先生馬上列出英文、法文、西班牙文中相類的詞及其背後的典故,進行比較、鑑別、析意、活用。只有同時精通這幾門外文,才能完全領會錢先生的表述之妙,可是,全中國十四億人,有幾位能達到此種知識境界?

原本以為,對於此種知識境界,雖不能至,但心嚮往之,這才是正常態。可現在,情況好像大大不同了。我就迷金庸,武俠已經是我閱讀理解的頂峰,咋的?我就瞪倆眼瞧不上錢鍾書,煩他掉書袋,咋的?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當擁有這種想法的人足夠多,比如超過了閱讀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一,當他們又擁有了像網絡這種幾乎沒有門檻的方便快捷的傳播手段,他們集體發聲,就足以淹沒其他一切聲音,就足以決定閱讀價值觀的終極取向。

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他們的。用詩人俞心樵的話說,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了。

實際上,說到金庸,我也難免看人下菜碟。遇到學富五車的學者,連皮浪是誰都一清二楚,他如果輕描淡寫地讚美幾句金庸,我就會大生知音感,晚上回家很可能再徹夜溫習一遍《笑傲江湖》。

換一位,非鐵嘴鋼牙一口咬定《道德經》是全世界所有宗教的思想源頭不可,如果是他讚美金庸,我則會大起反感,瞬間生出強烈難抑的辯論欲。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金庸武俠作品,三聯版

我會說,金庸武俠滿足的,只是我可以偶爾連續二十四小時沉浸其中從而暫時忘掉一切煩憂的那部分需要,我從來沒有覺得它有多好,就像我從來沒有覺得《紅樓夢》有多好,也從來沒有覺得《三國演義》有多好。從人文營養的角度看,它們幾乎同樣貧瘠。

可是,它們贏就贏在足夠普及,已經全方位籠罩生活諸層面。我們可以注意到,絕大多數時候,在日常言語或行文中,提到賈寶玉和林黛玉,以及曹操和張飛,是不需要交代出處與背景的。萬一有誰追問他們是誰,那麼就可以斷定,他不是中國人。

金庸武俠,已經擁有類似的地位,其人物與典故,已經成為日常語言的基本元素。

王朔批評金庸的每個字我都同意,但還是成了金庸迷

因而我就知道了,針對泱泱人眾說話,根本沒有好與不好,只有適與不適。烏鴉配麻雀,銅鼎配編鐘,什麼人玩什麼鳥,什麼族群拜什麼仙。在這個意義上說,金庸先生必然因武俠小說而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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