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往,事

东营微文化


往,事



这样的年纪,如同将朽未朽的木头,对未来似乎也缺少幻想。说直白点,思维习惯走老路,于明天是缺乏展望的。一转念就是过去,清晰的、模糊的,正在遗忘、曾经被遗忘的,一股脑儿从岁月的井底向上涌。

人生的记忆是这样奇怪,都几十年不得、或不再相见的人,如同被尘土覆盖的雕版,只要有一丝风吹动,那画面便会显现。

往事,以为岁月久了会忘却,却一直没有。老人就这样从记忆里走来,还是先前低首做人、躬身做事的样子。

“国,过来。”

头戴灰褐色毡帽的姥爷,坐在明式官帽椅上,向我打招呼。在我记忆里,他是恒久坐在这里的,着一壶茶,或是执一壶酒,与官帽椅,老方桌,背后的条几,定格成一副不变的画面。

“姥爷。”

本来在春凳上嬉戏的我,跑至他身边,仰首望着慈祥的面孔。他是那样的苍老,如今想来,在他那个年纪,是不应该那么老的。那时的我,并没有这样的理解。一直到后来,他都是以接近九十岁的模样行走在我的记忆里。

“几岁了?”

“七岁。”

“不应该吃闲饭了!”他抚摸着我的头自言。我迷惑地望着姥爷,并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明天,跟我去二八吕卖地瓜。”

这件事,很多年都没想通。直到后来,生活赠我一身尘土满首风霜,渐悟姥爷让七岁的我,与他去遥远的地方卖地瓜。

姥爷是一个解放前的地摊茶商,动荡的年代历经了太多的苦难,鬼子,汉奸,土匪,把他的胆子吓破了,他再也没有勇气与恶势力作抗争。之所以认为我能帮上他的忙,也是因为在母亲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几个绑票的,把姥爷堵在屋内,反拧着姥爷的胳膊死死不放。在这关键时刻,母亲哭叫着,把煤油灯砸向坏人,借着瞬间的黑暗与慌乱,姥爷挣脱开跑出门外,喊人呼救。

去二八吕,是借便村里到利北的拖拉机。姥爷坐在车斗里,我坐在姥爷的怀里,就这样在天放亮前,我们祖孙二人等候在一个荒碱空旷的地方。为了驱赶寒冷,姥爷就近捡来可燃的垃圾,擦亮火柴,温暖伴随着烟雾升起徐徐入怀。

其实,这一次外出是令我失望的。除却远处的房舍与近处的荒草,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奇异景色。即使开市,也是零零星星地往来者,卖东西的人与买东西的人都不多。

一个捡破烂的小女孩,在不大的市场转转悠悠。姥爷从麻袋内挑拣几块不大不小的地瓜,在麻袋上蹭蹭泥土,示意我送给小女孩。

寒冷的天气,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苹果色的小脸忽闪着雾气凝霜的睫毛,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接过地瓜。她不懂得说声谢谢,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快乐。

四麻袋地瓜,一直卖到太阳把我的影子拖到两三个身长。个子并不高的姥爷,背着麻袋躬身走在前边,我在他的身后小脚大步地撵着。不知道这样子要多久才能走回家,只知道我的脚下与我的村庄相隔得太远太远了。


往,事


这条漫长的回家路都把我走绝望了。沉重的双腿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回家的。我在冷风中走出一身热气,左手倒提狗皮帽子,歪歪哒哒在暮色里,与姥爷的距离越隔越远。

姥爷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等,回首对我说着打气的话。当他觉得实在没有好的效果时,干脆把麻袋扔在地上,待我走近,从腰上解下扎带。

我以为他是走热了才敞开怀的,他的棉衣从来不系扣子,用一条黑色的宽布条扎紧保温。他拿着扎带在我眼前晃了晃,蹲下身子,用一头系在我的小腰上,另一头握在他的手里。这样,他在前边拖拖拉拉地走,我在后边踉踉跄跄地跟。

姥爷边走边念叨:“唉,多好的小毛驴,走得真快。”

为了缓解疲劳,姥爷不停地与我说话,“你娘小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五岁时就能把我从绑票人的手里救出来;也是这一年,咱家的家当是她从利城坐着马车送回老家的。

“后来开始入社,有人欺负我们家,不让入,别有用心的人嚷嚷着,要给划个富农成分。如果真划了富农,这个家就毁了。还是你娘有办法,跑到公社找到当官的,跟人家说明白了,才得入社。

“十六岁那年,你娘就在村里负责,再也没人欺负得了咱家。上边当官的见她有能力,几次找到家里来要她出去工作,我跟你姥娘都不点头。她走了,谁来护着这个家!”

姥爷说的这些事,后来我也知道了许多。母亲成家后,本不与姥爷家同社,户口也没迁走,自盖的房子与姥爷家相邻。虽然定了个贫农成分,文革时,因为姥爷旧年摆过地摊,还是要挨批斗的。怕事的姥爷吓得在家中落泪,又是娘站在姥爷面前说,“叔(母亲对姥爷的称呼),哭啥,有我呢!”不怕事的母亲,白天领着妇女们在地里劳作,晚上就顶替姥爷,到学校里接受无产阶级专政。

每天晚上,姥爷都过来与我们搭伙。他只说我们的娘去队里开会,并未告诉我们是去挨斗的。本不吸烟的姥爷开始吸烟,坐在烟雾里忧心忡忡,他担心自己的女儿,担心未卜的明天。这份苦又无处诉说,只能在沉默中消磨。

我的姥爷是这样渺小,百姓人家,没有什么大理想,在那动荡的年代,拜鬼拜神,只为养家糊口,只为卑微地活着。

姥爷一路走一路诉说着我的母亲,为这个家担当的风雨。夜幕里,一老一小深一脚浅一脚,虽说疲惫,还是平添了些许的力量。正在这时,身后赶上来一个拉地排车的青年,借着半个月亮的弱光,认清是我们本村的六月与大荣。

他们兄妹两个,到二八吕另一个市场卖菜。在回来的路上,妹妹坐地排车上,哥哥拉着车向家赶。当他们追上我们时,妹妹从车上跳下来,极力要我们爷俩坐上去。哥哥把我抱到车上,姥爷执拗不过兄妹的热情,也坐到了车上。是他们兄妹帮助,我们才顺利回到二十公里远的家中。这次相遇又相别,四十多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兄妹,如果见到,一声言谢,难报当年。

我在姥爷家的土炕上长大,直到上初中前的每夜,几乎都是在尿炕。每到重新盘炕的时候,姥爷指着地上的泥巴常会对我说,“等你长大了,要还我一盘好炕。”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炕终究没有还,每次归来总是记得给老人带几瓶好酒。


往,事


童年的我喜欢看姥爷喝酒,我觉得姥爷喝酒最有味道。一个人,一壶酒,一碟小菜,似乎时光都静止了。那时我并不理解这是一份怎样的孤独。不喝冷酒的姥爷,点燃一盅酒,把斟满酒的锡壶,放在跳动的蓝色火苗上慢慢燎热。只一小壶,盛下的是岁月风尘、百年寂寞。坊间多饮者,知味有几人;或许到了这把年纪,能与姥爷对话的,也就这壶陈年老酒了。

姥爷临终前两年,躲进“混沌”中。这样也好,平生胆小,从城里躲到乡下,从乡下躲进一壶酒一杯茶里,八十六岁躲进泥土里。百年风雨,“是无等等”。

荏苒三十年,物是人非。只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姥爷,更多的时候,误以为早已把他忘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