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故事和真事沒有很大的分界線。不過故事在我們這個世界裡經常有一個愉快的結尾。而真事常常在今生沒有結果,只好等到永恆的未來。

——安徒生


  上海,一個週末的下午。陽光明媚,春意盎然。一個六十來歲的男子,搖搖晃晃地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正沿著熱鬧的淮海路向西駛去。這位老人相貌奇異,目光呆滯,神色黯然……

  他在一條狹小的弄堂裡的一幢舊房子前面停下。這裡四周都是陳舊的房屋,是大上海“棚戶區”的殘跡。他爬上黑洞洞的樓梯,上了二樓。

  一個青年正斜倚在床上在看書,父親進屋,他抬起了頭。他隱約覺得父親走路好像有點不穩當,但他隨即猜想父親可能是喝了酒,也就沒有在意。

  老人看了倚在床上看書的大兒子一眼,一言未發,直接走到寫字檯前坐下,一把推開桌面上的雜物,從抽屜裡取出信紙,帶上老花鏡伏在桌上寫了起來。桌子上放著兩個白色的信封。老人把寫完的信裝進去,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老人轉過身來,用一種彷彿是陌生的眼光,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間顯得十分擁擠的小房間。房間裡到處都擺著各色各樣的花,連床底下都放著花盆。當老人目光掠過這些花時,憂傷的眼裡露出一星難以察覺的火花。屋角有一棵橡皮樹,根粗葉大,從地上的花盆一直長到了屋頂,橡皮樹的一條嫩枝,已經給頂彎了……老人的目光凝固了。

  一個年輕姑娘走進房門。敏感的女兒發覺父親的神色不對,連忙走過去。老人一把拉住女兒,親吻了她一下,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女兒為父親這不尋常的舉動吃了一驚,連忙追問父親是怎麼回事。老人只是搖著頭說:“晚了,孩子,晚了!”隨後他暈倒了。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邱嶽峰的錢包裡一直夾著女兒的照片


  一對兒女見狀大驚,急忙把老人送到醫院,搶救持續了一天。

  是的,晚了。這位老人——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優秀配音演員邱嶽峰,終於放棄了生的權利。這一天是:1980年3月30日。

  消息傳開,人們為之震驚。有的人悄悄地議論著,猜測著。有的人大為驚異,有的人深為惋惜,又有的人好像事先就有預感。

  人,總要有一死。“託體同山阿”, 本是尋常事。可是,一旦由自己的意志來結束生命,就顯得不尋常了。

  它不單純意味著死亡,而是意味著死者是在尋求著解脫,尋求逃避,或者,就是表示對命運的抗爭。

  要是歷史倒退若干年,這種事也許不用什麼解釋。可是現在,老配音演員的突然棄世,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活著的人們應當從中引出一個什麼樣的結論呢?

  社會上有小道消息說這位老配音演員有“生活作風問題”。況且處理善後時,遲遲沒有為他開追悼會。這大概意味著死者生前不很光彩吧?


  且慢,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好像還存在著另一種結論。

  全國各地的熱心腸的觀眾們,陸續寄來了許多信件,有的還發了電報。他們關切的詢問:邱嶽峰發生了什麼事情?一些觀眾把退回的信重新寄來,並故意在信封上添寫上另一位演員的名字,意在盼望答覆。兩位專程從杭州趕來的工人,為了能參加這位老配音演員的追悼會,久久地徘徊在譯製廠的門口。

  最後,他們留下了五元花圈錢,走了。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向邱嶽峰敬獻的花圈


  有一位陌生人,送來了一籃子鮮花,他央求譯製廠的同志:“請您每天灑點水,到了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把鮮花放到邱嶽峰的遺像下……求求您了!”言畢,灑淚而別。

  許多群眾打電話到殯儀館和譯製廠,詢問開追悼會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還沒有最後定。

  然而,正如俗話所說的,沒有不透風的牆。群眾自有群眾的辦法。

  這位老配音演員的兒子,從一家照相館裡取出了父親的遺像。在他騎車回家的路上,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看見了,連忙追上來詢問。

  這位老配音演員的一個親屬,到一家花店購買了葬禮用的鮮花。一位售貨員一得知原委,立即幫助挑了最美的鮮花,並說他也很希望參加追悼會。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開出租汽車的司機、修理公墓大廳的工程隊的工人,以及不知怎樣獲得了消息的群眾,都表示了這個願望。

  那些所謂“不光彩”的流言也曾廣為傳播。可不知為何,這一回,這類事情好像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有的人索性說:“不管怎麼樣吧,我也想最後看他一眼。”

  這是一個極其晴朗的日子。絡繹不絕的悼念者陸續來到了莊嚴肅穆的龍華殯儀館的大廳裡。出乎籌備者的意料,原先準備好的五百朵白花,居然一下子就發完了。死者的一位生前好友,急忙找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那天殯儀館售花處所剩的白花統統買了下來,共是五百一十二朵。結果,一會兒的功夫又發完了。後到的悼念者站在大廳外的臺階和前廳的大路上,隊伍一直伸展出去很遠。人們靜靜佇立,秩序井然。

  在這位老配音演員的靈前,花圈林立。其中相當多是熱心的群眾自己出錢買的,有五塊錢一個的,也有十幾塊錢一個的,都十分精美。在當時經濟生活不富裕的情況下,這真稱得上是不平常的舉動。上影廠,美影廠和廣播電臺等單位都送了花圈,譯製廠工會也送了花圈。

  著名的電影演員韓非致了悼詞,他的言詞感人至深。當他說到邱嶽峰“幾十年來忍辱負重,為黨和人民作了很大貢獻”的時候,在場的許多悼念者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在這些人當中,有的只是站在遺像之前,才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位老配音演員。他們久久地凝望著死者的遺像:

  您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韓非致悼詞


  有一個相隔千里之遙的孩子,不幸從小就患了小兒麻痺症,兩條腿完全殘廢了。前不久,痛苦的孩子給老配音演員寫了一封信,訴說了心裡的苦惱,並寫道:“我常聽收音機,經常聽到你的聲音,你給我帶來了許多快樂。儘管不知道叔叔的樣子,但我經常在想象中看到你,覺得你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孩子還說,他正在學習寫美術字,並在信頁裡夾進了一篇充滿稚氣的美術字。這位老配音演員非常激動。他曾對一位朋友說:“得讓孩子學點生存的本領。”他立即跑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怎樣寫美術字》,然後又買了筆和紙,一起給這孩子寄去。

  他附上了一封充滿鼓勵的長信。信中說:


  無論是誰,生活中總會遇到許多困難的。我們要有信心,要同它鬥爭,要鼓起生活的勇氣!孩子,相信你一定能為人民做出貢獻的。

  這個殘廢孩子,平時很少接到別人的信件和禮物,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有名氣的伯伯會這樣快給他回信,他興奮極了,開始感到生活的意義。可是當這位孩子收到訃告的時候,他怎麼可能相信這是真的。這樣一位有成就的,熱愛生活、熱愛觀眾、熱愛孩子、熱愛鮮花的老配音演員,怎麼會為了風言風語酒突然撒手而去了呢?

  對於這件事的兩種結論,竟是這樣的不相同。還是讓我們試著從他走過的漫長的生活道路中,去探求一個正確的答案吧。


  1950年的一天,29歲的邱嶽峰生氣勃勃地走進上海電影譯製廠的大門。他站住了,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手搭涼棚,舉目環顧,仔細打量著這個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這時候,整個譯製廠正在籌建之中。半幢舊式的兩層小洋樓,一個不大的四面透風的小院子,這就是當時譯製廠的全部家當。新中國的這一項新興的藝術事業,還只是剛剛開始。

  邱嶽峰站在院子裡,眼神中沒有半點掃興的意思。對於這個嶄新的,有點奇特的事業,他已經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和當時譯製廠的許多演員一樣,原先是演“文明戲”的。舊社會的闖江湖,跑碼頭的生活終於結束,新生活的明亮曙光在他得眼前升起了。

  他興奮,他激動,他狂熱。當觀眾們生平第一次在銀幕上看到外國人竟然將的是流利標準的普通話而大為驚奇的時候,坐在觀眾身旁的邱嶽峰,心裡不由得還有那麼一點驕傲。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這時候,譯製廠要給大量的蘇聯影片配音。邱嶽峰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這在當時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邱嶽峰參加譯製了上海電影譯製廠的第一部譯製片——蘇聯故事片《團的兒子》。

  正當他在藝術上穩步發展的時候,1957年的一天, 譯製廠的一位領導找到了邱嶽峰,態度十分嚴肅,讓他仔細想一想:做沒做過危害人民的事。

  邱嶽峰一聽大惑不解,認真想了一番,肯定地回答說:“沒有。”

  這位領導並不放鬆,向他交待了政策,四次三番地進行引導。邱嶽峰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但還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最後,在始終等不到邱嶽峰的主動交代的情況下,領導把他的歷史上的政治問題擺到桌面上了。

  邱嶽峰大吃一驚。他是這樣一個老實人,不敢相信上級會搞錯,他不說“沒有這件事”,而說“我不記得了。”他把在杭州話劇團當演員的妻子叫回上海,可妻子同樣記不得這件事。

  邱嶽峰和妻子一起苦思苦想度過了幾個痛苦的不眠之夜,思緒亂極了。他想對領導說些什麼,可是面對著那一大堆已有別人簽字畫押的材料,他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幾經折騰,終於,他被迫承認了。

  於是,邱嶽峰在廠裡受到記大過,留廠察看的處分。他再也見不到同伴們滿面春風的笑臉了,有的人裝作不認識他了,這對於自尊心很強,很愛面子的邱嶽峰來說,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刺激。那些冰冷的面孔不論在白天還是在夜裡,都經常在他腦海裡閃現,令他總是低著頭走路。他的妻子在話劇團裡的境遇也不比他好多少,氣得她乾脆辭掉公職回了家。這一下,養活四個孩子,兩位老人共一家八口的生活重擔,驟然落到了邱嶽峰一個人的肩上。但最讓邱嶽峰經受不住的是,一年之後,上級宣佈給邱嶽峰的政治歷史問題定了性。他獲知,這樣的處理還是充分考慮到他是個“脅從”,而他的三個“同案犯”都先後被東北的司法機關判了徒刑。邱嶽峰感到喘不過氣來,他幾乎失掉了生活的信念……

  當風雨初歇,邱嶽峰又跨入譯製廠錄音棚大門的時候,從前的那個邱嶽峰已經不存在了。他變得沉默寡言,舉止謹慎了。他失去了往日的灑脫,儼然老了許多。不過人們注意到:邱嶽峰幹工作更賣力氣了。他早出晚歸,專心致志。為一個不足掛齒的小角色,他也要傾注全部的精力。

  這裡,不能不提到譯製廠的一位副廠長,一位具有藝術造詣的副廠長。這個同志,在邱嶽峰重又灰溜溜地來上班的時候,居然不避嫌疑,接二連三地把配音任務交給他,而且往往還是重要的角色。這樣,邱嶽峰才免於陷入通常會遭到的令人難堪的“坐冷板凳”的境遇。他總是默默領受任務,不說多餘的話。可是在他的內心裡,這時充滿了火一樣的感激之情。一個普通的工作機會,對於其他演員,也許是無足輕重,可是對於他這個有歷史問題的人來說,繁重的工作往往是一服止痛劑。邱嶽峰曾感慨地說過:“一走進錄音棚,我就忘卻了煩惱,只有在無盡的工作中,我才感到自己是幸福的。”這是怎樣的一種鎮痛方式呀!


  即便如此,也有人深感不滿,他們指責這位副廠長根本不懂政治。反右傾的時候,有人甚至向這位副廠長提出了警告。可這位副廠長回答:“如果他不是個演員,那是另外一回事。可他是個演員呀,有適合他的角色,為什麼不能讓他配呢?”在那個時候,能堅持黨的政策,說出這樣的話來,多麼難得。邱嶽峰覺得這位副廠長不光懂藝術,而且還懂得人心,懂得一個人的生命價值!邱嶽峰滿懷深情地說:“是他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氣。”

  在50年代,我們國家譯製藝術的領域,還遠沒有像今天這樣的群星燦爛,萬物生輝,而令整個藝術界為之矚目。那時候,剛從演“文明戲”轉行過來的配音演員們,通常只能擔任配角,而主要角色,都要請富有聲望的電影演員來擔任。《列寧在1918》,配音配得很不錯,特別是列寧的聲音,聽起來真是洪亮鏗鏘,它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可那是請著名電影演員張伐同志來配的。而邱嶽峰配的那個角色,就是說出來恐怕觀眾也不一定想得起來了.他配的是在克里姆林宮裡收買衛隊長的特務——康斯坦丁·彼德洛維奇,前後總共只有幾句話。

  邱嶽峰音質有點沙啞,音域也不寬闊。如果按常規說來,他的聲音條件並不一定適宜於配音。原先在“文明戲”的舞臺上,他並不顯得遜色,因為動作表情的出色表演,把音色的不足掩蓋住了。可是,當邱嶽峰站在寂靜的錄音棚裡,對著高度靈敏的麥克風吐出字句的時候,他立即發現了自己的缺陷,而且根本就不想矇混過去。當他聽到錄音機裡傳出自己那個“公鴨嗓”的時候,他禁不住臉紅了。可是他捨不得離開這個心愛的事業。


  有一次,邱嶽峰和那位副廠長閒聊,副廠長說:“老邱,我覺得,嗓子好當然是好事,可是一盤菜再好吃,也不能滿桌子都清一色。如果弄得將來在銀幕上都分不出誰是誰,那又有什麼好?將來咱們這支隊伍,還是要各有特色,要湊成一桌菜!”

  “一桌菜?”邱嶽峰受到很大啟發。張伐的嗓音深厚洪亮自然是長處,可是陳述的怪里怪氣不也相當動人嗎?難道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來?

  從此之後,每逢譯製廠請張伐、陳述等電影演員來配音的時候,邱嶽峰總是悄悄地呆在一邊,仔細地觀察,專心地傾聽。他聽著名電影演員的配音,也聽本廠其他演員的配音。星期天,邱嶽峰還跑到其他電影廠聽配音,往往連中午飯也顧不得回家吃。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每天晚上,邱嶽峰吃完晚飯,略待一會兒,就和衣躺在床上,臉衝著牆。妻子在旁邊忙家務,孩子們玩遊戲。較熟悉的朋友來訪,他都一概不管。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麼吵鬧的房間裡是否睡得著。等到夜深人靜,邱嶽峰就爬起來,用一張紙遮住檯燈的光亮,開始了工作。邱嶽峰的家只有這一間十六平方米的房間,而他的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正處在要吵人的年齡,在別的時間他根本無法工作。他要認真地閱讀劇本的有關書刊,瞭解影片的主題思想、歷史背景、風俗人情,從而進一步體察角色的性格,心情和氣質,考慮設計臺詞的語氣、速度、節奏。他不論角色的大小,總要做精細的案頭工作,每一句話都要反覆推敲,往往要忙到夜裡一兩點鐘。第二天,邱嶽峰又早早地騎車上班了。

  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皇天到底不負苦心人。隨著片子越配越多,譯製廠的一批配音演員開始顯露出雄厚的實力,而邱嶽峰,則成了他們當中最突出的一個。儘管在相當長的時期裡,大家似乎都沒覺察到這一點。過了很多年以後,當其他配音演員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也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突然發現了他的崛起。不,邱嶽峰不是突然崛起的,他是揹負著重荷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來的。


  50年代末的一天,譯製廠的配音棚里正在放新到的原版意大利電影《警察與小偷》。譯製導演坐在座位上,邊看邊考慮配音演員的選擇。這是一部十分優秀的影片,“小偷”是意大利著名的喜劇大師託尼扮演的,他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風格,配音的要求相當高。請誰來配呢?導演想到了一位著名電影演員,但是稍一思考,邱嶽峰就自然而然的出現在天平的另一端上。導演跑到資料室,把兩個人的錄音資料都找過來,聽了一遍。結果,導演感到有點意外:天平向邱嶽峰這邊傾斜了!經過20多天的緊張創作,邱嶽峰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他為“小偷”配的聲音,滑稽、流暢、清晰,內涵豐富,既沒有單純模仿原版電影的語音語調,卻又明顯地體現了原作的特殊風格。這部影片的譯製成功,標誌著邱嶽峰在譯製藝術的領域裡開始進入一個完全新的境地。

  他就這樣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先後為一個又一個影片配音,到了忘我的程度。他配《塔曼果》,配《科倫上尉》,配《偉大的公民》,配《王子復仇記》……他配故事片,也配美術片。邱嶽峰為動畫片《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配音,是那樣的出色,不僅獲得了無數孩子們爽朗開懷的笑聲,就連成年人也很難忘記那個調皮而富於正義感的聲音。他配的影片,一部比一部配的好。他的配音方法,被人們半開玩笑地稱為“邱派”,只要他的聲音一響,不論從銀幕上什麼人的嘴裡說出來,影劇場裡的觀眾們立即就能聽出來:“這是他——邱嶽峰!”

  邱嶽峰終於從工作中感受到了快樂,感受到了人生的幸福。他開始接到成疊的觀眾來信。結識了很多觀眾朋友。觀眾在來信中感謝他所作的努力, 讚揚他的成就,也關切地詢問他的生活。他們不知道, 也難以想象到, 這位譯配藝術的佼佼者,竟是超載負重的人。他忍辱奮發,負重而不自棄,終於在事業的不斷進取之中,獲得了精神上的自我解脫。60年代,他終於成為我國第一流的配音演員。

  啊, 不懈的生命之船,又一次鼓起了風帆!


  人生的道路,坎坷艱難。

  當1966年那個動亂的年代到來時,邱嶽峰又一次被摔落在弱者的位置上。

  這是一點不奇怪的,象邱嶽峰這樣有著複雜的身世和歷史的人,二十幾年來配了那麼多“毒草”影片,幹得又是那麼賣力氣,他怎麼會逃得過那些“雪亮的眼睛”和“沉重的鐵拳呢”?邱嶽峰成了最先在譯製廠裡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之一。

  他直挺挺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條腿打滿了石膏和繃帶。他的腿斷了。這是倒黴的一天。那天,剛下過雨,幾個人找到邱嶽峰和那位前面提到過的副廠長,讓他們爬到屋頂上去拆一個大喇叭。邱嶽峰看了看高高的屋頂,又看了看比自己還年長几歲的副廠長,便爬上了屋頂。屋頂傾斜度很大,瓦縫裡還有積水,滑得很。邱嶽峰剛拆下喇叭, 一個不小心,突然從屋頂上滑了下來……

  妻子又痛又愛,又氣惱,對前來看望他得朋友說:“老邱這個人真是笨蛋。他從屋頂上摔下來的時候,還把那個喇叭舉得高高的,生怕給摔了。結果,他摔得半死,喇叭一點也沒壞。”

  出院之後,邱嶽峰微跛著走回了譯製廠。事隔多年之後,當他在影片《珊瑚島上的死光》中扮演壞蛋頭目布萊歇斯的時候,一些觀眾覺得他微跛的步態很有風度,演技很高。他們不知道,這並不是一個藝術的創造,而是一個生活的紀念。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珊瑚島上的死光》劇照


  邱嶽峰這次沒有能回錄音棚,他被打發到後院的一個小木工棚裡當一名木匠學徒,進行“勞動改造”。


  他這個人,總是把不愉快的事埋藏在心裡,從不對別人說,甚至對家裡人也不說,而他自己又往往排解不開,因此他也就比其他人感到更多的苦悶。只是在體力勞動中,邱嶽峰才暫時忘掉了自己的痛苦。他相當專心地學起了木匠手藝。時間長了,居然學得很不錯。在他的家裡,為數不多的幾件傢俱中,稍微起眼一點的,都是他做的。瞧那個櫃子,工藝十分精美,無論從藝術家眼光還是從木匠的眼光來看都無可挑剔,它的表面完全是用玩具積木那樣大小的三角廢木料拼粘而成的。


  1972年的夏天,廠里正在譯製英國的彩色故事片《紅菱豔》。這部影片的男主人公萊蒙托夫,原是請另一位演員配的音。但是有關方面認為配得不理想,沒有體現出萊蒙托夫的性格,要求重配。於是邱嶽峰從木工房被叫了出來。這時,廠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這位昔日的佼佼者。邱嶽峰仔細地研究了角色。這是一個很特殊,也是一個很出色的人物。萊蒙托夫熱愛藝術到了偏執的程度,他甚至希望女演員一輩子都不要結婚,要求他們在愛情和事業兩者之間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結果他的女演員在極度矛盾中自殺了。邱嶽峰知道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為這個故事所感動。他的感情一下子就同角色融匯在一起了。他配得很出色,甚至比以前還要配得好。其他的配音演員覺得很奇怪,因為他畢竟荒廢了多年。他們認為這是邱嶽峰在許多方面都同萊蒙托夫很相像的緣故。他們沒有想到,邱嶽峰在這漫長的六年當中,沒有一刻不把重新配音的痴想放在心上。

  當邱嶽峰這一次站在闊別多年的麥克風前,對著肅靜的錄音棚使勁地喊:“是的!是嫉妒!可你永遠不會懂得!”他的情緒甚至比二十年前他第一次站在這裡的時候還要激動,感情也要複雜得多。他在這一瞬間感受到了無數的事物:醫術的崇高,事業的偉大,生命的可貴……他的眼睛溼潤了。

  隨著《紅菱豔》的配音成功,邱嶽峰的生活道路上又一次出現了轉機!


  熬過去了,終於熬過了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和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邱嶽峰又一種獲得解放的感覺,他為自己過去的遭遇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他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的兒女們都不會忘記那一個日子。這個日子雖然比別人來得遲了幾年,但它畢竟來了。那時1979年的一天,邱嶽峰滿面春風地回到家,手裡拎著個皮包,裡面裝著他在那些年頭裡被扣發的工資。他進門就衝著兒女喊道:“去,快去買兩張床!”兒女們二話沒說,接過錢就跑了出去。一會兒,他們買回了兩張鋼絲摺疊床。一家人歡天喜地地擺弄著新床,評頭品足,從來沒有這麼歡樂過。邱嶽峰在一邊“嘿嘿”地笑著,卻止不住眼淚悄悄地淌。是辛酸?是歡樂?親愛的孩子們,多少年來,你們一直睡在地板上,父親的心沒有一天不受著內疚的折磨。現在好了,能跟普通人一樣睡上床了……

  邱嶽峰接連為觀眾所熟悉的《苦海餘生》《蝴蝶夢》《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葉塞尼亞》《城市之光》《金環蝕》《追捕》《華麗的家族》《絕唱》等故事片出色地配了音。就是這個時期,邱嶽峰的配音藝術水平達到了巔峰。他為故事片《簡·愛》裡的羅切斯特和《大獨裁者》裡的卓別林配的音,是他藝術創作中的一對雙璧。

  故事片《大獨裁者》的高潮,使影片將結束時電影大師卓別林的一段長達幾分鐘的慷慨激昂的演說。這個長度在電影中是很少見的。配音的難度也相當大。如果配得不好,觀眾就會在這時退場了。邱嶽峰開始了認真的研究。內行人都知道,配音不是件輕鬆的工作,它是很傷神的。邱嶽峰的妻子擔心丈夫的身體,寧願自己粗茶淡飯,也要從不多的生活費中擠出一些錢去買人參,燉雞湯給邱嶽峰補身子。在妻子的全力支持下,邱嶽峰經過十幾個夜晚的苦心揣摩,終於使這段演說配得暢快淋漓,傳神致至。他獲得了空前的盛譽。


  深夜,邱嶽峰獨自坐在桌前沉思。

  妻兒都已在臺燈照不見的黑影裡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的面前攤著一封信。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來信!這是多年沒有音訊的一個“同案犯”寫來的。

  啊,“同案犯”!正是這個案子,像無形的鎖鏈,伴隨著邱嶽峰度過了大半生。

  “同案犯”的信中寫道:他前不久提出了要求平反的報告,經有關部門查證落實,準備給予平反。因為有著同樣的遭遇,所以立即寫信來告訴他。邱嶽峰的目光在“我們是平反,不是刑滿”幾個字上停住了。

  “平反”,多麼令人鼓舞的字眼!可是邱嶽峰的心有點麻木了。唉,這麼多年,最壞的日子都挺過來了,好了的瘡疤莫再揭了吧?況且自己又上了年歲,還能經得起幾番折騰。

  他擔心,事情沒那麼容易。

  可是,一位朋友提醒他:“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們著想呵!”

  一提到孩子,邱嶽峰就不能不動心了。那一年,崇明農場有一位同志來到邱嶽峰家作客,他告訴邱嶽峰的妻子,女兒小妹在農場表現很好,很能吃苦,都不像是個上海姑娘。妻子聽了可高興了。臨走時,這位同志有意無意地提到:小妹至今沒寫入團申請書。妻子聽了,連忙給女兒寫了一封信。

  一年之後,妻子向女兒問起這件事,女兒說,她接到媽媽的信就寫了申請, 可一直沒有迴音。後來,一個團幹部找她談話,讓她寫一份對父親歷史問題的認識,她拒絕了。女兒激動地對媽媽說:“爸爸解放前做的事,我不知道。爸爸解放後做的事,我親眼看見。他勤勤懇懇地工作,沒做一件壞事。讓我把他罵一頓,自己好入團,這種事我絕不幹!”

  邱嶽峰的心都要碎了:都是自己不好,連累了孩子!老三小妹,使邱嶽峰最鍾愛的一個。她在農場勞動了八年,相當積極,人見人誇。但就是入不了團,更不用說招工回城了。可是她絲毫沒有埋怨自己的父親,每逢假期回上海,她總是用自己不多的工資,買上一大堆父親愛吃的東西。短暫的假期,她哪兒都不去,只在父親的身前身後,噓寒問暖。女兒愈是體貼,愈令父親柔腸寸斷。“唉,看到她這個樣子,我還不如死了的好。”曾有一次邱嶽峰萬分難過地向一位朋友說出這樣的話。


  兒子呢?近來兒子有時讓父親動火,可那能怪他嗎?過去幾次政治運動,做兒子的總陪著爸爸媽媽擔驚受怕,他可曾有怨言麼?邱嶽峰成名了,口稱“邱老師”上門求教的青年人每晚都幾乎把“邱宅”十六平方米的小木樓擠塌,“邱老師”可好,來者不拒,一教就忘了時間。十一點,十二點,送走了父親的學生,做兒子的才能從角落裡走出來,強睜著惺忪的眼皮,打開地鋪睡覺。他有嘖言麼?

  可現在他終於熬不住了:爸爸,你混了幾十年,怎麼還是這十六平方?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總得成家,總得有個立錐之地呀!爸爸,你怎麼不想想辦法呀?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辦法?如果是指“後門”,邱嶽峰不想去走,他也無“後門”可走。如果是走“前門”, 邱嶽峰早就給房管部門打過報告了,不過一直沒有迴音。後來一位朋友實在看不過眼,親自到房管部門反映情況, 有關部門一聽邱嶽峰的名字,趕緊給他寫信道歉,並說盡快解決。他接到信後著實高興了一番:好呵,組織上還是關心我的。此後,又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其實,房管部門早已到廠裡瞭解情況了:歷史有問題的人,能分給他房子嗎?


  邱嶽峰不是傻瓜,猜也猜到了。

  不為自己,為了孩子們,拼上這年近花甲的軀體,也要把歷史問題搞清楚。

  熱心的朋友從公安局裡打聽到,邱嶽峰的案子當初只是由電影局辦的,只要電影局同意平反,公安局裡備個案就成了。

  情況看來並不複雜, 希望之火燃起來了。

  邱嶽峰向譯製廠呈交了一份平反申訴報告。一個月過去了,他耐心地等待著迴音。兩個月過去了,他也沒有著急。可是,轉眼一年,兩年又過去了,邱嶽峰不禁有點納悶。他幾次到廠辦公室去詢問,可都得不到明確的回答。

  平反申訴沒有下落, 但他仍同往常一樣賣力地工作。

  這一次,他參加《珊瑚島上的死光》的拍攝,隨同攝製組到福建某地拍外景。這裡離他的故鄉有多近啊,他已經四十年沒回老家看看了。他寫信回廠請幾天假,想拍完片回家鄉走走。開始,廠裡同意了。就在拍攝將近結束的時候,邱嶽峰一連接到幾封電報,催他回廠,說有重要任務。把重要任務交給自己,領導上多信任哪!他不惜同導演大吵一頓,讓導演提前拍完自己的鏡頭,然後望著近在咫尺的家鄉,心急火燎地趕回上海。當家人把他接回家裡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多鐘了。家中已擺好一桌酒菜,歡笑著的親友正準備為他接風。邱嶽峰從影近三十年,他的形象出現在銀幕上卻是次數寥寥。這次,大家要為他好好慶賀一番。誰知,邱嶽峰竟說:他要立即趕回譯製廠,既然有重要任務,有關的人一定在加班會戰,同伴們正等著他哩。說完,推著自行車自顧走了,弄得家人親友面面相覷,好不掃興。一會兒工夫,他竟又回來了,一臉的納悶:廠裡沒人哪!

  第二天一早,他又趕回廠裡去。等到中午回家時,臉色黑得怕人,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說。後來人們還是搞清楚了:原來,等待邱嶽峰的,並不是非他不可的角色,總共只有幾句話,誰講都能勝任。這事氣得妻子不住地怨他“傻”。

  愚弄一個聰明人可能是可笑的,愚弄一個老實人就有點可悲了,尤其是這樣一個老實人——請原諒我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只好借用“愚弄”這個詞兒。本來嘛,領導分配工作,你幹就是,怎好講價錢,怎好說“愚弄”呢?


  可能是應了“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句至理名言吧,邱嶽峰再藝術上造詣越深,令他心煩意亂的事就越多。

  大約在1979年的夏季,一個流言在譯製廠中飛快地傳開了:邱嶽峰同一位女演員關係曖昧……

  在我們有著古老文明的國度裡,最能使人名譽掃地的事,恐怕莫過於“男女關係”了。

  有些人對這種事也特別敏感。於是,異樣的目光開始落在了邱嶽峰的背後,難聽的流言也傳到了他的耳朵裡。有的好友婉轉地勸他注意“影響”,邱嶽峰卻很坦然:“我原來是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

  流言這東西,是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他對強者固然是個威脅,對弱者更是任意肆虐。不管你鎮靜也好,驚恐也好,它要來,就像天上的蝗蟲一樣,鋪天蓋地而來。

  譯製廠的領導也以不同的方式表示態度。一位領導最乾脆,公事公辦找邱嶽峰嚴肅地談了一次,卻令邱嶽峰情緒十分頹然。接著,有人告訴邱嶽峰的妻子:“支部找老邱談話了……”既然領導出面,足見其嚴重性,怎不令當妻子的激動?

  邱嶽峰相當惱火,可是,他該去惱哪一個?

  流言,你可達到目的了,你刺傷了一個不堪傷害的靈魂,劈裂了一對患難夫妻的忠貞愛情。

  這一天,譯製廠的演員組開會,會議氣氛十分沉悶。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去瞧那位老副廠長,他今天是特地來參加這個會的,他的臉色嚴峻,終於,這位老副廠長發言了。 這時,大家都明顯地聽出,他是在說邱嶽峰。儘管這位老副廠長沒有提任何人的名字。 他說:“我,六十多歲的人了。可是很奇怪,有時我會不自覺地想起我初戀時的那個姑娘。當一想起來的時候,我也就一笑了之。我也知道自己挺好笑。可是,你能因為我這麼一想,就說我思想黃色嗎?就說我品格下流嗎?我看,不能這樣嘛!人,總是有想法的,自己能克服掉,就行了!”這番話使在場的人深受感動,當然最感動的還是邱嶽峰。這才是真正幫助同志的態度啊!這位副廠長的一言一行,正是體現了我們黨對知識分子的教育,關懷和愛護。最後,這位副廠長說,日本故事片《白衣少女》已到了廠裡,這是列為重點的片子,一定要配備一個強有力的班子,譯製導演請邱嶽峰同志擔任。

  明白了,邱嶽峰完全明白了這個不尋常的任命的含意。當一個人處境艱難之際,是什麼東西最可寶貴?是憐憫?是安慰?不,是同志的信任!是不避嫌隙,委以重任!

  邱嶽峰以空前的努力,開始了創造性的工作。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不過,這一次,勞動的熱情已難以化開心靈裡逐漸加厚的冰層;工作的幸福也不易讓精神得到超脫了。


  在1979年行將結束的時候,邱嶽峰接連遇到了幾件傷心事。

  譯製廠的一位領導在全廠大會上總結廠裡平反冤假錯案工作的成績,他列舉了一條又一條。他宣佈,譯製廠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已經全部順利結束,該平反的同志都已獲得平反。他的話引起一陣掌聲。邱嶽峰在掌聲中愣住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這無疑就是向全場宣告:邱嶽峰的案子不在平反之列,當初整他沒有錯。邱嶽峰氣極了。不管怎麼樣,也應當事先跟他談一下,告訴他調查的結果和不能平反的理由,這樣,他還可以抗辯,還可以申訴。而現在呢,得到的是根本不予理睬。盼了兩年了,竟是這樣一個可悲的結果。

  希望的種子,當它埋藏在心裡的時候,還經得起嚴寒;可當它萌發了幼芽之後,它將受不住一場霜打而枯萎。

  在1979年底演員組的總結會上,大家一致推選邱嶽峰為本年度先進分子,因為在演員組裡他年紀最大,可工作量也最大,他當先進受之無愧。誰知,全廠大會上,領導一念名單,邱嶽峰被抹掉了,換上了另外一個名字。要在平時,也許不算什麼,可這正是邱嶽峰被流言逼得舉步維艱之際呵!人們好像心領神會了什麼似的,異樣的眼光馬上凝聚在邱嶽峰的脊背上,似乎將要穿透一個窟窿。


  扎心的事接踵而來。邱嶽峰從旁得知,有位領導曾對人講,邱嶽峰是個“內控”,他提醒人們和邱某人劃清界限,不要跟著他犯錯誤。

  這不啻是個晴天霹靂, 把邱嶽峰打蒙了。什麼?

  一頂“歷史問題”的帽子已經把人壓得喘不過氣了,這還不夠?還要加個什麼“內控”?怪不得有些單位要約他去做報告,廠裡總是左右推搪;上海電視臺要給譯製廠拍片,原來打算較詳細地介紹邱嶽峰,不知怎麼一研究,邱嶽峰就只剩下一晃而過的鏡頭了。其中的奧秘,也許就在這裡?二十多年的“內控”,這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啊!他為祖國,為人民,嘔心瀝血,盡職盡責,做了多少事情!

  有人說,邱嶽峰是戴著“鎖鏈”跳舞。正因為是戴著“鎖鏈”,舞越跳得優美動人,越是令觀者傷心落淚。

  可是,這位戴著“鎖鏈”跳舞的老人,當他發現身上的“鎖鏈”比他想象的要重得多時,他再也沒有氣力跳下去了。

  1980年的元旦即將到來,譯製廠上上下下都歡歡喜喜,忙著辦年貨、領獎金、分電影票子,邱嶽峰卻獨自一個人躲在譯製廠中一個極少人去的角落裡,“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哭得十分傷心,熱淚止不住地從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流下來,斑白的頭髮也在哭聲中微微地顫動著。

  這時, 一位青年演員偶然走過來,看到這個不尋常的情景,不禁吃驚地說:“邱老師,怎麼啦,請別這樣!”

  邱嶽峰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己。這個曾對自己的事業充滿激情和自豪的人,這時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我要退休!等到八一年五月,我立即就退!”

  這位青年演員心裡突然明白,八一年五月,正好是邱老師六十週歲。他連忙勸說道:“邱老師, 別這樣啊!你是熱愛這個事業的,再說這裡的工作也少不了你!”

  邱嶽峰堅決地搖著頭說:“不,不,不!我一定要退!我不幹了!”


  哀莫大於心死。 心既死,形骸便無所戀了。

  就在1980年3月29日下午,流言在邱嶽峰的胸前插進了最後一刀——一場因流言而起的家庭紛爭之後,就發生了本文開始時所描述過的那一幕……

  就在邱嶽峰死去的那天晚上,《白衣少女》公映了。


銀海聲河之星——邱嶽峰

邱嶽峰在蘇州的墓地,後遷到上海奉賢


  邱嶽峰在近三十年的配音生涯中,先後配了四百多部中外故事片和其他影片,手把手教出了一批有才能的青年演員,對我國的譯製藝術做出了重大貢獻。正如韓非同志的悼詞中所說的:他生前沒有一個頭銜,死後卻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對於邱嶽峰的弱點,我們也無須諱言。他太內向,太深沉,也太愛面子。連打掉了的牙齒也連血往下吞,很少怒形於色,這就令愛他,崇敬他的人無法分憂。悶著,悶著,終於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無疑是軟弱的,重負之下最終選擇了逃避。這顯然是不足取的。真正的猛士應該直麵人生而無所畏懼。

  但,正如不能苛求每個猛士都是藝術家,也不能要求每個藝術家都是人生的猛士。

  他是一個好人,是個為黨、為人民做了大量工作的人,這就足以值得我們懷念和痛惜了。

  假如我們的某些領導同志真正學會尊重人、理解人、愛護人的話;假如我們真正把知識分子看作是革命隊伍裡的同志和知己,而不是別的什麼的話;假如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早日得到落實,有關部門能邁開腿為邱嶽峰的歷史問題奔走一下的話;假如傳播流言的人還尊重自己人格的話……

  再說上一百個假如,也不能讓死者復生了。但是,來者可追,能說我們的隊伍裡,就沒有還活著的邱嶽峰?能說“左”的影響就完全肅清了麼?

  寫到這裡,話似乎說完了。有的熱心人意猶未盡,非要問:有人說邱嶽峰有男女關係問題,到底有沒有?

  當時,邱嶽峰的生前好友正是這樣問譯製廠領導的,一位領導回答的得很乾脆:沒有!

  唉,假如這兩個乾淨,聖潔的字眼能在邱嶽峰最困難的時候說出,假如——瞧,我又再說“假如”了,但願它不是“馬後炮”的代詞。


  文章有始有終,而生活的列車卻總在轟鳴。

  從上海火車站緩緩開出的一列北上的列車中,邱嶽峰的妻子靜靜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的眼睛望著窗外,獨自一人在想著什麼。

  痛定思痛,她決定繼續把邱嶽峰的“歷史問題”弄清楚,讓丈夫在九泉之下瞑目。在得不到有關方面明確答覆之後,她買了去東北的火車票。她想去找那幾個“同案犯”瞭解情況,為邱嶽峰的平反做些事情。

  列車馳向了遠方。它載著無窮的思念,無盡的哀傷,也載著無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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