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醫學預防手段的隔離已綿延千年,足夠古老,卻不一定有效。
文|劉喜
隔離作為衛生防疫手段,古老而綿延至今。
21世紀,人們不會再用放血療法來治療黑死病,也不會脖掛樟腦袋子來預防流感。但碰上未知的疾病,很多人心中第一個想法還是:這病會不會傳染?快把得病的人關起來!
對人類來說,隔離到底意味著什麼?
生於矇昧,未必有效
毫無疑問,隔離誕生於對疾病的恐懼。
現代醫學早已證明,麻風病傳染性不強,而且絕大多數人都對麻風病免疫;但無論哪一片土地上都曾林立著數不清的麻風院,無數患者因為形貌可怖而被強制隔離,拖著殘疾的身體孤獨終老。
隔離「可能感染的人」,則是為了消除看不見的恐懼。黑死病在歐洲蔓延的時候,穿梭在各地的商船被視為最主要的傳播源。只要來自疫區的商船靠近港口,船長和船員會被帶到專門的隔離點強制隔離,貨物也會被消毒「淨化」。
· 中世紀黑死病期間,矗立在意大利港口的隔離所
現代學者一般認為,黑死病期間的隔離有一定效果——不管怎麼說,40天的隔離期可以餓死很多傳播病菌的跳蚤。
但黑死病的經驗並不對所有疾病都通行。
17世紀以來,為了應付黃熱病和霍亂,北美也開始了大規模的隔離。只要是從疫區駛來的船隻都不允許進入城市;從疫區到來的人都被認為是疑似感染者而被隔離起來,強制入院。
· 19世紀末霍亂疫潮中,本地人用槍阻止遊客下船
然而,黃熱病由蚊蟲叮咬傳播,霍亂則病起不乾淨的水和食物,就算把患者與密切接觸者都關起來,也無法打斷這兩種疾病的擴散。
· WHO認為,採取隔離檢疫和禁運方式來應對霍亂都是沒有必要的
隔離源於一種古老的觀點:傳染病通過有毒的空氣傳播。直到19世紀,人們都相信所有令人不適的氣味,只要足夠強烈,都可能致病。氣味甚至能讓人長胖:「屠夫的妻子因為吸入牛肉的氣味而肥胖。」所以,把可能帶有疾病的人隔離起來,就能阻斷這種空氣傳播。
19世紀,有關細菌的研究逐漸取代了「瘴氣」學說。人們才發現,導致疾病傳播的不是空氣本身,而是空氣中攜帶的病菌。空氣不是病菌唯一的載體:動物、食物和水,都有可能傳播病菌。
病菌學說的研究曾遭到漫長的反對:為了反駁霍亂弧菌致病的觀點,衛生學者Max von Pettenkofer醫生甚至甘願親自冒險,喝下了一瓶含有大量霍亂弧菌的水。他聲稱自己並未得病。
· 受到汙染的水
19世紀末,細菌說終於戰勝古老的瘴氣學說,成為疾病研究的主流。隔離隨之成為明日黃花。反對者認為,隔離不但對傳染病作用有限,還會讓人們產生安全的錯覺,放棄其他更加有效的預防措施。
更嚴重的,是隔離造成的恐慌和偏見:外來人口、少數群體和窮人是被猜疑的重點對象,隔離區內人道主義災難頻發。1892年霍亂時,紐約市將載滿東歐和猶太勞工的船隻隔離了起來,隔離區衛生條件極差,又缺乏外界支援,「只能飲用汙水,每天都在死人」。
· 1850年代,出於「保衛家園」的目的,紐約市史丹頓島上的居民們縱火燒燬了島上的隔離醫院
因大流感而重生
隨著公民與人權意識的覺醒,隔離外來者的做法幾乎要被掃進歷史的垃圾桶。
1911年的第11版大英百科全書裡,把「扣押船舶和人員」稱為老舊的衛生預防手段和「只在過去存在的事物(a thing of the past)」。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古老手段在幾年後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1918年,甲型H1N1流感席捲全球。這種流感傳染性強,比一般流感有著更高的致死率(2.5%-5%),部分區域的患者死亡率高達40%。
由於發生時正值一戰,各個國家都對新聞信息實行嚴厲的管制,信息的不透明嚴重干擾了疫情監測和公眾傳達,社會一片慌亂。
一籌莫展下,關閉公共場所、暫停公共聚會、倡導社會疏遠等措施,重新迴歸公共衛生的舞臺。
· 1918年大流感中,口罩被推廣開來。無數擔驚受怕的居民走上街頭,搶購口罩
1918年流感造成的死亡比一戰還要多,直接把美國的預期壽命拉低了12年。疾病過去之後,有些社區由於成年人幾乎全滅而變成了「孤兒村」。
不過,在這種流感病毒消失很久之後,公共衛生學家卻發現:有幾個地方完全逃過了病毒的侵蝕,在鄰近區域死傷慘重的時候實現了本區域的「零感染」。
這些地方採取的措施,被稱為「保護性封存(Protective sequestration)」。「封存(sequestration)」和傳統的「隔離檢疫(quarantine)」不同:
這些地方的居民不是隔離起潛在病患,而選擇了「自閉」,通過關閉交通,封鎖出入口,將自己與其他地區徹底隔開,變成流感浪潮中的孤島。
· 大流感時期,華盛頓的一家陸軍醫院
做到這種隔離並不容易。大流感期間,科羅拉多州的甘尼森城成功逃過了災難,流感死亡人數為0。
這是一個只有5000餘名常住人口(1920年人口普查數據)的小縣,位於谷地之中,三面環山。這個縣擁有豐富的農牧業資源和大量白銀、煤炭礦藏,相對封閉的地理位置、自給自足的經濟狀況,是實現「保護性封存」的必要條件。
另外,必須要在疾病進入之前就意識到嚴重性,隔離手段足夠堅決。
為了讓隔離長期持續,還要儘可能減小對必要物資正常流通的衝擊,境內居民也能正常生活和社交。
· 大流感期間,試圖坐火車進入甘尼森的人都會被就地隔離
很明顯,能成功實現「保護性封存」的地方少之又少。而普通的隔離措施,比如關閉學校、教堂和電影院等措施,只能減緩病毒的傳播,但對死亡率的影響並不大。
不過,1920年之後,再未出現過如此致命的流感疫潮;另一方面,現代醫學不斷進步:1933年第一次從人體中分離出流感病毒,1944年研製出首支流感疫苗,流感帶來的併發症也可以利用抗菌藥物治療。
人們已經習慣與流感病毒長期共存。
· 1968年,香港爆發的H3N2流感席捲世界,但影響有限,也並沒有激起成規模的應對措施
隔離的代價
除了「有沒有用」,世界上絕大多數地方還面臨著另一種尷尬:實現大規模隔離,太難了。
2009年,H1N1流感再次成為全球性的流行病疫情。
作為首例確診病例的發現地,墨西哥當局十分緊張,動員數百名士兵和警察,在墨西哥城街頭給市民派發了600萬個口罩。墨西哥城還關閉了圖書館、博物館等大量公共聚會場所。
· 軍人向市民派發口罩
4月25日,時任總統費利佩·卡爾德龍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總統有權暫停公眾活動,強制隔離檢疫,幾個小時後,學校正式宣佈停課,民眾被警告避免進入公共場合。
這些政策無疑是有用的。2011年的一項研究表明,在墨西哥城,流感在春季的傳播情況比預期要低,這與該城市嚴格的社會隔離正相關。
然而,關閉公共場所會帶來巨大的經濟損失;而限制人口流動,對一個有2000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來說也非常不現實,社會運作面臨著巨大壓力。
· 週五上午的機場空空蕩蕩
· 下午五點的地鐵空空蕩蕩
事實上,在實施隔離政策幾天後,人們對控制成本和經濟危機的擔憂已經逐漸超過對健康的關注。疫情爆發前,墨西哥的經濟正從衰退中緩慢恢復過來,但因為旅遊業和所有「非必須」經濟活動的暫停,經濟又再一次陷入困境。
小商販們的生計遭到了直接而毀滅性的打擊:由於公共場所禁止集會,許多沿街小商販失去了唯一的銷售渠道,收入直接清零。
一名德克夏銀行在當地的員工悲觀預測:下一波經濟數據一定會遭到「血洗」。
· 墨西哥應對H1N1的方式受到WHO和CDC的褒獎,不止因為足夠「強力」,還因為對公眾和國際社會都足夠透明。上圖對韋拉克魯斯州La Gloria村的案例研究,這項結果發表於2009年6月,由來自英國、墨西哥和WHO的研究者共同完成
2009年H1N1甲流肆虐之際,奧巴馬也宣佈美國進入緊急狀態。
不過,他的目的不是為了實施隔離,而是放寬甲型H1N1流感病例在參與聯邦醫療保險計劃的規定,簡化手續,換言之——讓大家能更方便的使用醫保。
· 奧巴馬於2009年12月20日接種了疫苗
這些做法,代表了許多國家對傳染病的認知:疾病本身不可預知,人類行為也無法干預。但有一些東西是可信任的:比如真實而公開的數據,及時通報的信息,以及在醫治方面的不斷努力。
畢竟,面對未知的公共衛生事件,每一條道路都有風險。如果隔離的時機已經失去,症狀監測基礎上的醫療手段,也許會是代價更小的應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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