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遲子建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記述了生活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裡的遊獵民族,鄂溫克人的生存狀況和近百年的滄桑鉅變,直至民族消亡。小說蘊含了異常豐富的思想內容,也充滿著對大自然的熱愛與敬畏,對一切生命靈性的關愛和禮讚。

然而,讀至最後一頁,合上書的那一刻,閉上眼睛,能讓我回味最多的內容,卻是死亡。

不唯《額爾古納河右岸》,在遲子建的每一部小說裡,幾乎都有死亡的場景。她不僅善於描寫死亡,甚至熱衷於描寫死亡。我想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她在生活中有過太多對於死亡的深切感悟。

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遲子建出生在中國最北端的漠河縣北極村。小小的村落裡,每個人的死亡都會被無形中放大。而親身經歷更能讓她刻骨銘心。早年喪父,她寫作了《白雪的墓園》;結婚僅四年,遲子建的丈夫便在意外的車禍中不幸身亡,她又因此而創作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書中寫道:

我想把臉塗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

小說講述了女主人公因車禍喪夫後獨自遠行,在異鄉目睹無處不在的苦難、不公和死亡後得以解脫的故事。這顯然是遲子建自己的心路歷程。因此,她筆下的死亡,從不去做病態的極端展示,不刻意渲染悲傷的氛圍,而是哀而不傷地點到為止。在眾多人物面對死亡的態度上,表現生命的美感與傷感。遲子建的小說中,死亡彷彿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是其精神的歷練與拯救。所以我在她的文字中,讀出了“死亡美學”的色彩。這些死亡,當然是作家自身對於生命的獨特理解。

雖說死和生一樣,是生活中的平常事。然而,人們面對死亡時,卻又總是那麼凝重,甚至避諱談及。就連大成至聖先師的孔子都言“未知生,焉知死”。我卻想說:

未曾深刻地思考死亡,真的可以輕易領會生的意義與價值嗎?

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額爾古納河右岸》寫作的緣起,其實也是因為死亡。遲子建曾看過一篇報道,說的是一個叫柳芭的鄂溫克女畫家的故事。她憑藉才華走出森林,大學畢業工作不長時間後,又辭職回到森林,最終卻在困惑中投河自盡。

豐富的死亡意象

真實世界中的柳芭,在小說裡化身為“我”的孫女依蓮娜,她在畫完最後一幅畫後投身河流。《額爾古納河右岸》描寫死亡的目的不在於死亡事件本身,而是將死亡作為一種文學意象貫穿全書。小說中的死亡呈現出多種形態,有嬰兒的夭折,有凍死,有自殺,有被殺,有衰老、疾病,有意外,甚至還有嚇死等等。

森林中很多冬季出生的孩子,常因嚴寒而導致夭折。鄂溫克人會將夭亡的嬰兒裝進白色布袋,仍在向陽的山坡上。使她們像凋零的花朵一般,回到大自然的懷抱。這一幕常被描述得美麗、聖潔,在白雪覆蓋的森林裡,讓死亡也不再冰冷,彷彿有了溫度。

“我”的父親林克,是在大雨天外出被雷電擊中身亡的。鄂溫克人的觀念中,自然界中的一切都由神靈掌控。尼都薩滿將“風葬”林克的平臺搭建得很高,因為林克是被雷神帶走的,所以要讓他距離神更近些。本屬悽慘的死法,在小說中得以昇華。而“我”的感受,原文這樣寫道:

父親走了,他被雷電帶走了。從此後我喜歡在陰雨的日子裡聽那“轟隆轟隆”的雷聲,我覺得那是父親在和我們說話。他的魂靈一定隱藏在雷電中,發出驚天動地的光芒。

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愛跳舞的達瑪拉,在兒子魯尼的婚禮上跳了一整夜的舞,長眠於篝火旁的草地上;尼都薩滿和後來做了薩滿的妮浩,也都是在長時間的跳神舞后死去;老達西和他的“神鷹”,為復仇與狼廝殺而死;瓦羅加被黑熊咬死……

金得因不滿母親定下的婚姻,於婚禮結束後上吊自殺。並且他選了一棵枯樹,因為按照族規,吊死人的樹是要連同死者一起火葬的。即便是死,作者也要突顯人性之善。所以,這些死亡的背後,都藏著秘密,需要細緻的讀者用心發掘。

而最耐人尋味的死亡,當屬妮浩失去的那些孩子們。妮浩共懷孕並生養六次,每次跳神救活一個人,自己就會死去一個孩子。直到小女兒貝爾娜因此逃走。妮浩為救活別人的孩子,先後失去四個自己的孩子。用妮浩自己的話說:“天要那個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來了,我的孩子就要頂替他去那裡。”

這些死亡情節的描寫,有個共同特點,就是平靜而低沉,如山花開落般靜謐、自然。這些形形色色的死亡意象,真正昭示的,也是生生不息的另一面,是這個民族絕不會因為這麼多的死亡而消亡的真相!相反,最終使其消亡的,恰是為了讓他們換一種看上去似乎更美好的活法。

風葬:讓靈魂被森林和天空擁抱

“風”的意象,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也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我”有一個出生兩天便夭折的姐姐,因為大風掀起了她們森林中的房子“希楞柱”的一角,“我”的姐姐還沒有名字,便受風寒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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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可以將生命無情地帶走,也能送來新的生命。作者將晚上在希楞柱裡聽見的風聲分作兩類,一類是自然界的風聲,是森林與大地的呼吸;一類是相愛的人們共同製造出的“風聲”,新生命就誕生在這樣的“風聲”裡。

生,因“風”而至;死,歸於風中。鄂溫克人嬰兒夭折,只需裝進白布口袋,仍在或埋在向陽的山坡上,而成人死去則可以選擇“風葬”。按照小說中描述,風葬的方法,就是找到排成方陣相對而生的四棵大樹,在上方的樹枝上用木杆搭出橫樑,做成平面。然後將屍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上去,再在其上覆蓋樹枝。

和《狼圖騰》中描述的,死後屍體丟在草原上喂狼,以及為人們所熟知的藏族的天葬習俗一樣,鄂溫克民族的人們也相信,死亡只是靈魂與肉體的分離。而通過他們各自遵循著的墓葬習俗,可使靈魂順利進入天堂,或儘快轉世回生。

在我看來,風葬的習俗更體現著鄂溫克人敬畏與熱愛自然的精神。他們信奉的薩滿教,認為天地之間,處處都有神靈。石頭、河流、大樹、火與風等,都由它們各自的神祇主宰。因而,風葬的目的在於擁抱自然,或被自然擁抱,也就是近距離地與神接觸。小說中瑪利亞死後選擇了風葬,他的丈夫哈謝因此說道:

瑪利亞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

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莊子“齊物思想”的具象表達

莊子《齊物論》中對於生命的認識,可簡單總結為“齊物我”和“齊死生”兩個要點。莊周就是蝴蝶,蝴蝶就是莊周,物我平等沒有差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與死一體兩面。而這兩點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都有具象化的體現。

“我”的姐姐列娜,小時候遇風寒病危,尼都薩滿通過“神力”讓一隻馴鹿幼崽代替她去了那個黑暗的世界。而後文的“列娜之死”,是那隻失去幼崽的母馴鹿,在部族遷徙途中主動俯身讓列娜騎乘,結果使她睡著後凍死在途中。

“我”同丈夫外出打獵,曾因不忍而放過四隻水狗的幼崽,“我”深信是因此才順利懷孕,生下長子維克特的。同時,又因為在曾經受孕的“鹼場”,瑪利亞打死過一隻小鹿,“我”也因此早產而失去了一個孩子。

這種故意設置的巧妙的因果關係,讓人以為生命之間是一種可以“代換轉化”的平等關係。在這裡,人的生命並沒有比動物的更高貴。所以,如同小說中描述的那樣,森林裡的鄂溫克人,無論獵到熊、鹿、兔子,哪怕是一隻山雞,在享受它們的過程中,都要為死去的生命舉行“風葬”儀式。

這一切,所傳遞出的觀念便是“生命平等”和“物我一體”,也就是“齊物我”思想的生動體現。

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例,淺析遲子建小說中的“死亡美學”

前文也說過,妮浩每次跳神救活一個人,自己的孩子就會死去。而她並沒有因此停止救人,她寧可把別人的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失去孩子的妮浩,很快又會孕育出嶄新的生命。如同莊子思想中的生死觀,人們對此看作如天地般自然、平常。

對“生”並不過分感到高興,對“死”也沒有過分厭惡,對生、死是一視同仁的。

結語

所以,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代表的,遲子建大多數作品中,對於死亡的表述和思想觀念的傳遞,全都哀而不傷,充滿溫情之美。既沒有歇斯底里般的情感宣洩,也不作凝重苦難式的氣氛渲染;而是將死亡昇華到詩意般的美學高度,以契合其文字所追求的“田園牧歌”式的空靈之美的境界。當然,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同作家對於生命的深刻理解和認知,以及豐富的人生經歷是密不可分的。

回到《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死亡意象的作用其實和新生一樣,都是循環往復、生生不息的象徵。然而, 民族融合的歷史潮流不可逆轉,結局更無法改寫。因此,唯一能做到的,便只有一曲輓歌話悲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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